第五十八章尋死
再緊一點。
顧醫師給她把過脈便和李元吉一同出去了。
兩人在門外低聲說話,阿碧則留下來,把薑茶一勺勺耐心地喂給她。
胡翟隻喝過幾口,複又蜷進軟被中,好似蝸牛回了殼,任憑阿碧怎麼哄也不肯再出來。
“齊王!要死的鬼天王老子也攔不住,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別去管她了!”
阿冉怒氣衝衝的聲音炸響在門外,把胡翟嚇得一哆嗦。
木門吱呀一聲響,又被輕輕閉合,屋子裏靜得隻能聽見地壟裏火苗劈啪作響。有人漸漸走近了,聲音低啞:“小翟。”
那一團軟被毫無反應。
李元吉似乎疲憊至極,慢慢坐到床邊木椅上,任由衣服滑落的水珠把地上軟毯打出一片洇濕。
他頓了頓,再一次開口:“小翟,出來。”
沒有回應。
“為什麼跳井?不說的話今晚你就自己睡在這裏,不給留燈。”
被中那人卻完全沒有害怕的意思。
李元吉閉了閉眼,忽然提高聲音道:“胡翟,你若真投湖自盡,是要讓父母和兄長枉死嗎?是要讓你的族人都送了命,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合眼嗎?”
被中的人輕微動了動。
“十幾載後,曾拿著令牌欺騙你們全族、誅殺胡氏滿門的人將會登上明堂,享你無法想象的榮華富貴!而你呢?還未至弱冠便要自溺於水井之中嗎?”
李元吉慢慢直起身來:“那日我要帶走你,為什麼沒人阻攔!為什麼沒人呼救?是因為他們還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而你,又是怎麼做的?”
燭火撲朔,嘶嘶躥高。
“作為胡氏一脈最後的王族,你要活下去,”李元吉下頷緊繃,聲音沉重,“漂亮地活下去。
“韜光養晦,等待時機,給他們瞧瞧胡族不是好欺辱的!”
這些話裏有那麼一點東西,輕易地在胡翟心上播種,順延著每一根血管、神經,傳遞出無窮的能量。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好似春臨時河麵上清脆崩裂的冰,信念終於破開了渾渾噩噩的黑暗與混沌。
多日以來的擔憂、迷茫、恐懼彙聚成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又被柔軟的絲帕拭去。
李元吉說:“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暗淡燭光下,他穿著一件濕透的袍子,影子被拉得又長又落寞。
他耐心地一遍一遍撫摸過那幹枯泛黃的頭發,直到這具窈窕的身軀平靜下來,不再顫抖。
半柱香後,火燭奄奄一息,整個房內隻能聽到胡翟略帶鼻音的悠長呼吸。
李元吉站起身來,臉隱沒在黑暗中看不出神色。
冰涼的指尖輕輕勾畫過胡翟麵頰,他自言自語地低聲道:“又膽小,又愛哭,你和你兄長真是一點都不像……”
直到火燭熄滅,李元吉才推門而出。
東廂裏藥浴的熱湯換了一遍又一遍,阿冉和阿碧都已等得心焦,可算把主子盼出來了。
無人知曉,褪去衣物後,這位齊王竟蓄著一身薄薄有力的肌肉。
甫一入藥湯,李元吉膝蓋處那往骨子裏鑽的疼痛終於緩釋下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放鬆了全身筋骨靠在浴盆上。
候在簾外的阿碧忽然輕聲道:“齊王今夜格外衝動。”
她幾乎算得上他的第二個姐姐,口氣中不免帶了點責怪。
阿冉一看,也跟著氣鼓鼓道:“就是!這麼冷的天,齊王明明腿有疾還往那井裏跳,都是兔崽子害的!”
李元吉麵龐蒸騰在水汽中,他無所謂地笑了笑,伸出修長手指撩一把水花:“不知阿碧還記不記得?我那年偷馬騎,又被人相救的事情。”
簾外,阿冉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還有這回事嗎?”
“是有這麼回事,”阿碧回憶道,“我還記得,那匹白色小駒是南州州主送來的烈馬,您身量不夠,那馬又被關了多日,一跑起來就刹不住,馱著您一路往塹江坡去,您又喊又叫……”
李元吉低咳了一聲,打斷道:“就在那馬要帶著我衝下塹江時,有人神兵天降,救下了我。”
阿碧回想起來,頓時吃了一驚:“那人是——”
“對,”水聲嘩嘩,李元吉自盆中站起,披上一直烤在爐旁的暖厚大氅,“就是胡翟的親兄長。”
“他那晚恰逢邊關遊巡,飛身將我從馬上掠下。若不是他,我左右難逃一死,要麼墜馬身亡,要麼同那馬一起葬身江底。”
李元吉赤腳走到桌邊飲過熱茶,低低地說:“那晚是阿碧一直替我留門。整個塹北,這事除了她和我沒人知曉。自那以後我常偷跑到胡地去找晏兄玩,直到離開。
“可惜這救命之恩,我還未來得及回報,他已懸首街頭,背著莫須有的罪名,任人唾罵。”
眼睫蒸在茶水的嫋嫋白氣中,掩住了幾分落寞。
“無論如何,我要讓胡翟活下去。”
當年的稚童如今已可獨策壯馬,而彼時猶在吃奶的嬰孩此時前路茫茫,兄長卻已陰陽兩隔。
背燈和月就花陰,不知不覺,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第二日胡翟是在李元吉被窩裏醒來的。
她呆呆仰頭盯著李元吉的臉好一會,記憶才慢慢回潮。
冰寒刺骨的井水、把她撈出水麵的兩隻手。
還有焦急的呼喚,要活下去……
胡翟盡量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可還是把身旁的人驚醒了。
昨夜李元吉明顯睡得不好,眼瞼下染著淺淺烏青,此時正舉起手指輕輕捏著眉心,撩起眼皮覷胡翟一眼。
“昨晚可是你自己拱進來的。”
淡聲解釋完,李元吉伸手把她重新撂倒在被窩裏:“天寒,穿了衣服再起。”
這樣說著,他自己卻別過去,掩住嘴低低咳嗽了兩聲。
先起身給胡翟拿了衣服,李元吉突然聽到像奶貓叫一樣的聲音,轉身一看,胡翟正坐在床上小聲哼哼著什麼。
他疑惑地皺起眉:“怎麼了?”
胡翟跪在床上揚起臉來,好似被什麼卡住喉嚨一樣,艱難地說:“嗓、嗓子……”
她很努力地張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