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街會
正把頭探出窗口盯著她。
老頭心裏暗道不知是哪個世家小姐,便恭敬地探過去問道:“您也要吃吹糖麼?”
胡翟都不知道暗自吞咽了多少下口水。她想吃!原先在胡地時,再貪嘴也隻有粗糙的羊奶糖塊,半天嚼不爛,連甜味都嚐不出。
還不等她轉頭看一看李元吉要求他履行承諾,兩枚銅板便遞到眼前。
李元吉淡淡地說:“要兩根。”
簾帳外,修長如玉的手指捏著兩枚渾圓銅板,和市上那些不足量的劣質錢幣明顯不同。
這手幹淨漂亮,食指上佩戴一枚銀亮細環,明顯是養尊處優的上位者。老頭隻敢看一眼,兩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錢,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要什麼形狀的呢?”
“兔子!”
這回胡翟答得極快,扒著窗戶,興奮得好像要兩腿一蹬蹦出去般。
李元吉有點好笑地垂眼看看她。
這些日子以來胡翟的頭發長長了不少,但仍然枯燥泛黃,翹起的幾根毛全搔在他下巴,惹得癢癢的。
有糖吃很高興,有兩根糖就雙倍高興。一根吃,另一個留著看,根本沒惦記過真正出錢買糖的人。
胡翟把兔子吃了一大半,剛要吃到屁股位置,李元吉忽然從旁邊伸手過來,眼都不眨,唰地扔出了窗外。
胡翟愣了會,往窗邊一撲,大叫:“……我的糖!”
在她充滿怨念的眼神中,李元吉麵無表情,惜字如金:“髒。”
方才他看得清楚,那老頭就是從兔子屁股那往裏吹的氣。
行至街中心,人潮密集,摩肩接踵,轎子實在過不去,馬夫探進頭來,說如要再往前,隻得下來走路。
李元吉向來厭煩這樣人擠人的場所,但看到胡翟那雙亮閃閃充滿期待的眼睛,隻得歎氣扭過頭,頗有些別扭地抓住那隻因沾了糖稀變得濕黏的手,把她從轎子上抱下來。
下了轎子就徹底被卷入歡快的人海之中,李元吉隻好攥緊胡翟那隻髒兮兮的小手,生怕她一不留心就被擠跑。
吆喝貨物的攤主、捧著新鮮蔬果的婦人、騎在父親肩頭的孩童、衣袂飄飄載歌載舞的少年少女……
街上一片暄騰,幾乎是人貼著人往前走。
不知是誰撞了胡翟胳膊一下,她手裏那根的兔子糖猛然脫了手,她蹲下去撿,險些被跟在後麵的雄壯武夫一腳踹翻。
李元吉看到,驀然來了點火氣,劈手給她打掉:“撿什麼?一會再給你買,買十根,甜得你牙全給蟲蛀掉。”
胡翟呀了一聲,很委屈地轉頭去看,小小糖果已被紛來踏往的腳步踩得稀巴爛——那是她打算帶回去給阿冉的!
被人群湧著向前走,逐漸靠近了最熱鬧的地方。
街中心正表演雜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李元吉甫一看到就額角抽痛,偏偏胡翟還拚命地往大人腿中間鑽,他不得不跟著向裏擠,惹來一片不耐煩的咋舌。
李元吉生平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多人嫌棄,臉都僵住了。等終於擠到包圍圈裏側,梳好的冠發已有些許雜亂。
而反觀胡翟,幾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隻瞪大雙眼看著那些臉塗金漆的少年們戲車上樹,還有的腿上接雙竿,時而金雞獨立,手中木棍頂一摞銀碟,搖搖晃晃卻怎麼也掉不下來。
人群中傳來聲聲叫好,鑼鼓喧天中,另一側又跑來生龍活虎的兩頭大獅,紅金獅頭左搖右擺,一人在首一人在尾,靈活騰躍,形態活潑,看準了往胡翟麵前猛地一躍,嚇得她忍不住後猛縮,一下撞到李元吉腿上。
正熱鬧著,忽地又從後麵跳出一個孩子,他口內含著鬆香,收腹提氣,頗有技巧地衝插在旁麵照明的彩燭猛吹一口氣,隻見那小小燭芯驟然炸出大片耀眼花火,一朵連一朵向上攀去,活像在空中串起了天花一般!
隨著最後一朵火花熄滅,節日的禮炮被點燃,躥上天炸出明亮的光,將半座城池耀得亮如白晝,生生又將氣氛推上另一個高潮!
所有人都仰著頭看,孩童們興奮得大喊大叫,李元吉本也眯著眼朝天上看,卻忽然趕到掌心裏那隻黏膩的小手突然脫離了掌控。
他心裏暗道不妙,頓時向右扭頭,卻見胡翟正傻愣愣地背對著他抬頭望。
李元吉心生疑惑,跟著錯身看去,在目光觸及的一瞬間,渾身血液驟然冰涼逆流。
漫天煙火映照中,不遠處城樓上懸掛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一次又一次被照亮。
“那是什麼?”
細若蚊蠅的聲音,在熱鬧的人海之中卻聽得格外清晰。
李元吉渾身發僵,已來不及阻止,垂眸便看見胡翟渾圓發紅的雙眼,她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城樓頂,黑眸中映出天空中朵朵煙花,全身哆嗦著、不敢置信地又重複了一遍:“那是——!”
不等話說完,李元吉已迅疾伸手將她抱起。胡翟眼裏的茫然終於一點點化為刻骨的恐懼,她渾身痙攣,赤紅著眼嘶喊:“母親——!”
四下都圍著人,李元吉毫不猶豫,狠狠摁著她的頭堵在懷裏。胡翟拚了命地掙紮,又踢又踹又打,明明是孱弱浮萍般的身體,一瞬間爆發出的蠻橫力量卻讓李元吉乎控製不住她。
煙火還在放,躥上天爆發出巨大的聲響。京城裏所有的百姓都在為新一年的到來而歡呼雀躍著,周圍盡是歡歌笑語、喜樂轟響,連空氣中都流動著甜絲絲的愉悅。
沒人會在此時關心城樓上那四顆胡人的頭顱,也沒有人會在乎一個突然在人群中嚎啕大哭的女孩。
掩蓋在巨大爆炸聲中的哭聲撕心裂肺,胡翟掙不脫李元吉的禁錮,毫不猶豫地張嘴狠狠咬在李元吉肩頭!李元吉渾身微微一顫,薄唇緊抿,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母親!父親!阿兄!……
女孩像隻瀕死的小獸,用盡全力發泄自己的悲痛。不多時,胡翟酸脹的喉嚨裏便嚐到了濃濃腥氣。
她受下這般大怮,胸口窒痛,鼻腔裏一陣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