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年末

第五十二章年末

小販走卒不斷吆喝著,街上一派繁華之景。

可再熱鬧,這份人間氣也進不到高牆封鎖的皇宮裏去。沉重的朱門一閉,活生生隔出了兩個世界。

長期的不安與疲累積攢下來,胡翟這場高燒直拖了五日才連本帶根地治好。

身體一舒坦了,她就整日想往外跑,偏偏李元吉連半步都不許她踏出外庭。

不知道奶娘如何了,那些士兵說挖完坑便可以進宮見皇帝,可現下他們安頓在哪兒呢?

還有父母親、阿兄,趕到皇城了嗎?

“又分心。”

胡翟回過神,見李元吉正斜倚在暖塌上,眼睛半垂著沒有真指責的意思,他便慢吞吞地伸手去抓棋盤上散亂的白子,把它們收回盒中。

溫潤的玉棋子,攥在手裏一會便生了暖意。

她在胡地是沒見過這種東西的,化著細格子的棋盤,黑白棋在上麵走動,密密麻麻不多時便能分出勝負。李元吉自己能下半天,她卻一點門道看不出來。

李元吉看她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思忖了一陣,道:“我讓阿冉備了梨水,你去拿來。”

胡翟小姑娘一個,蹭著塌沿滑下去往門外走。她今日穿了身靛藍短袍,略長的頭發披在肩頭,頭頂還翹著幾縷亂毛,隨著走路的動作一躥一跳。

李元吉盯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待胡翟走遠,身後的窗戶忽然輕輕一響。

那人已守候多時,單膝跪地稟報道:“齊王,那坑醜時被挖開了。”

李元吉沒回頭,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您不怕厲將軍說出來?”

“那他就不會讓我帶走胡翟。”李元吉笑了一聲,“厲鐵也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罷了。”

“屬下鬥膽提醒一句,您留下她,日後怕要成禍患。”

李元吉表情不變,一顆白玉棋子唰地出手敲在男人膝蓋,將他擊得略退半步。

“走。”聲音裏已經含了薄怒。

男人也已聽見了外麵小徑上的腳步聲,沒再多說,翻窗離去。

不過前腳後腳的間隙,胡翟便端著小盤推開了門。她有點疑惑地四處打量了一下,“齊王方才和誰說話?”

李元吉單手撐著下頷,微微偏過頭去:“你聽錯了。今日有什麼點心?”

胡翟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是梅花糕!阿碧姐姐手好巧,你看!”

說著和獻寶一樣,踮起腳努力把碟子裏的緋紅色糕點舉起來給李元吉瞧。

李元吉隻是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便伸手接過沉甸甸的瓷盤擺在桌上。

“不能吃多了,”李元吉用白瓷小匙界限分明撥出三個點心來,“免得嗓子再難受。”

第二日,皇上與眾皇子、嬪妃歸京,數不清的馬車轎輦穿街而過,在城內拉出一條浩蕩長線。

來不及避讓的百姓們跪在地上,以首俯地,目光所及隻有微揚塵土和守衛們的短靴,上麵錦線勾著皇室禁軍專用的雲形暗紋。

與他們一同回來的,還有四顆染血的胡人頭顱,在正午時分被高高懸掛在市井城樓最高處,懸首示眾。

而此時,胡翟正窩在阿碧懷裏,曬著太陽,昏昏欲睡地看她織一副手套。

正快睡著,內庭大門吱呀一聲,是阿冉跟著李元吉進來了。

兩人一早便出了門,李元吉穿著身青袍白裘,腰間掛一塊雨荷翠玉,麵容俊朗,頗有些飛鷹走馬的少年之氣。

他甫一進門看到胡翟軟趴趴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滾下來。”

胡翟被阿碧扶著,軟手軟腳地站起身,四不像地胡亂行了個禮:“齊王。”

李元吉垂眼盯著她的頭頂:“你先回屋。”

胡翟害怕他這樣冷聲冷氣的語調,連頭都不抬,聽完轉身就往東廂跑。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李元吉才略帶疲倦地坐下,接過阿碧送上的茶:“姐姐送的那些布料,你們看著給胡翟做些衣裳吧。”

阿碧點點頭,眉頭微蹙:“公主可還好嗎?”

“她那麼聰明,”李元吉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壁,“沒什麼可擔心的。”

聲音說著說著卻輕了下去,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平,隻剩淡淡的薄涼。

這偌大的京城,富麗華貴的皇宮之內,他也不過隻有這一個親人,卻因著宮內懼勾結的規矩,一月隻能見一次。

齊王府位於整個皇宮的西側,往東北方向去,便是當今聖上所在的煌龍殿。

此刻殿門前的青石板上正跪著名男人,他脊背繃直,牢牢注視著麵前緊閉的殿門,絲毫看不出剛剛長途跋涉歸來的疲憊。

他身後跪的一片宮女太監個個頭貼著地,大氣不敢喘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連日頭都微微西斜了,那門才吱呀一聲,聽得劉公公蒼老的聲音傳出來:“太子覲見——”

李建成吸了口氣站起來,久跪的腿稍作踉蹌,身後石瑉趕緊上前,邊伸手不動聲色地攙他一把,邊蹲下去為他理好褶皺袍角。

待一切整理妥當,李建成方才跨過門檻,繞過巨大的天下圖木屏風,再次恭恭敬敬地跪下:“父皇。”

“成兒,休息得可好?”男人坐在案前,一身明黃龍袍,正放下手中的狼毫,溫和而慈祥地問。

“回父皇的話,很好。”

李建成仍舊跪著,膝蓋骨頂著堅硬的地麵,傳來近乎麻木的疼痛。

當今整個中原的聖上點點頭,複又展開折子,看過半柱香,才慢聲道:“你起來吧。”

“我知道你來是為了什麼。可是成兒,我要你先想想,李海珞明明是與你一起去勸服胡族,為何他落了大牢,你卻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裏同我說話?”

李建成霍然抬頭,頓時,無邊的苦澀漫上齒舌,煞得他雙眼發紅:“父皇,為什麼您要這麼做?胡人都是因為相信我,更重要的是因為相信我拿著的您的玉牌!您怎麼……怎麼可以將他們趕盡殺絕?”

男人清澈的眼裏燃著無邊怒火,平靜的麵具已被撕得粉碎,在空蕩蕩的大殿裏嘶吼出聲。

他猶記得那日從父親手中接過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