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可笑的約定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士兵中有好些卻忍不住露出了嘲弄的神色。
突厥地位於邊疆,土地貧瘠,常年寸草不生,突厥人每至冬春便會糧草不足,為了存活不斷發起動亂,早已是皇上的眼中釘心中刺。
這些靠打獵存活的野蠻人,怎敵得過皇上小小伎倆?不過是拿空頭約定誘惑一下,他們就心甘情願、遠蹚千裏趕來了。這麼弱小又愚蠢,活該淪落到今日滅族的局麵!
“是嗎,”李元吉視線越過女孩頭頂,直麵著一群成人嘲諷的麵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眸中神色忽明忽暗,打量了一會落在掌中的麵頰,又瞥眼掃過雪地中的大坑,忽道:“厲將軍,這女的我領走了。”
厲鐵麵色一凜,頓時直起身來:“齊王,這不可!”
“不過一群胡族走狗,我撿隻女的回去也不可以嗎?”
李元吉仍然是微微笑著,聲音溫和,似乎不過是和厲鐵坐在暖廳裏喝著茶打商量。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中皆是暗流湧動。
人群中被踩壓的女子正緊貼地麵混亂而痛苦地喘息,她口鼻裏盡是冰冷的雪,兩耳嗡嗡作響,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冰寒得似乎要戧破肺。
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麵,想必王上那裏已凶多吉少。如今這情境,公主被帶走反而是上上之策,起碼能活下來!
眼見厲鐵不說話了,馬夫趕緊看看主子的臉色,跳下車想把女孩抱上來。不料女孩被捉住雙臂卻拚命掙紮:“我不去!我要和大家一起!”
她對自己為何在此、為何挖坑一無所知,天真得令人膽寒。
李元吉微蹙眉頭,像對待犬獸般拿手隨意拍拍她臉頰:“我帶你找皇帝說理去可好?等和皇帝說明白了,你再回來找他們。”
女孩聽了這番話,猶豫一會,果然安靜下來,回頭看看眾人,攥緊拳頭,自個兒乖乖爬上了車。
李元吉與厲鐵相互客氣地略一點頭,馬車簾帳複被放下,遮擋住了各色視線。
車輪碾著冰雪骨碌碌作響,終於再次向前走去。那一點溫軟暖香、絲竹樂聲隨之消散在肅冷的空氣中,好似方才一切不過空夢。
在將士們起身的兵甲相接聲中,跪在地上的所有突厥人都顫抖著將額頭貼緊地麵,無聲作別。
其中那女子埋在雪中的麵孔已然扭曲,熱淚和著殷紅的血滾滾而下,將冷硬的地麵融出兩個小坑。
她從小帶大的孩子,自此便是生死一別,再也無緣相見。
可無論如何,胡族的最後一支血脈,算是保住了。
朔風呼嘯,刮起層層紛白,銀雪直拍天浪。
隨著巍峨沉重的朱紅城門吱吱呀呀開啟,一聲雄渾的“殺——”頓時穿透了陰霾天空,驚得寒鴉乍起,嘶啞亂鳴。
狹長的青石官道上,唯有馬車那點亮,遙遙映著雪,向金碧輝煌的皇宮靠近。皇宮靠近。
馬車轆轆,女孩自上了轎便獨自蜷在角落。轎下夾層裏燒著炭,廂內溫暖如春,她衣衫上的雪霜不一會便融化成水,冰涼地黏在身上,勾出瘦弱不堪的身形。
她自下往上悄悄覷了那齊王一眼,卻見對方已經闔上了眼睛,半個臉複又埋在柔軟綿白的狐裘中。
“你叫什麼名字?”
暖爐忽然被朝這邊推來,嬌俏的少女兩手捧臉,直盯著她瞧。
女孩縮縮肩膀,垂著腦袋很小聲地回答:“胡翟。”
“哦,”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湊得更近了,眉飛色舞地說,“我叫阿冉,你叫我冉姐姐便是。咱們齊王府是按輩分做事,年幼的要聽年長的,你可明白麼?”
胡翟膽怯地掃了她一眼,沒說話。她有些害怕,這種眼神……她隻在覬覦她家肥雞的黃鼠狼臉上見過。
對麵軟榻上的齊王闔著眼,驀然一聲輕笑:“阿冉,你啊,就好這些虛頭花腦的東西。”
少女也跟著吃吃地笑,脆生生應道:“齊王!好不容易來了個比我小的,你還不讓我使喚麼?”
一主一仆打著趣,胡翟忽然插嘴道:“我見過皇帝就會走的。”
她聲音又低又細,說得很慢。
清脆笑聲戛然而止,阿冉猛地扭過頭,雙目圓睜瞪著他:“喂!我們齊王才剛把你救回來,你不說做牛做馬報答就算了——”
“阿冉。”
正巧這時轎子顛簸幾下,徹底停穩了。胡翟抱著膝頭,一抬眼便撞入李元吉平靜的雙眸,那裏麵深黑一片,毫無情緒,好像僅是嵌了兩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珠子。
阿冉哼了一聲,跳下車為李元吉掀起車簾。寒風凜冽,吹得胡翟打了個哆嗦。
李元吉視而不見,踩著馬夫的後背下了轎,徑直往主府去。
他坐了一天一夜的轎子,實在疲憊得很,陳傷的右腿更是蟲咬般泛著酸疼。
這會徹底沒了旁人,他臥進厚暖的衾被,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和一眾皇親在暖湯居糾纏這些天,吃睡都在一處,李元吉可謂心神俱疲。
隨著父親在塹北的勢力日益壯大,上麵那位是越來越放縱自己那些兒子的小動作,手也伸得越來越長……如今將突厥地都吞噬入腹了。
不過沒關係,還有三年。
再過三年,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李元吉閉著眼,手卻往枕下伸去,緊緊抓住那把精巧的金剪,好一會兒才慢慢睡去。
院外,阿冉目送著主子回了屋,立刻撒丫子跟阿碧討好吃的。
可憐還沒人管的胡翟,正自個兒艱難地從轎子上往下爬。
她明明已經成年,像隻被雨淋濕的野貓一樣,慘兮兮的。
馬夫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伸手把她抱進院裏,這才卸了車去喂馬。
齊王府坐落於整個皇宮的西側,整府呈雙進製,廂房少,就勝在玲瓏精巧。而在胡翟眼裏,卻是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宮殿。
她從前在胡地都是住帳篷,從風沙肆虐的邊疆直落進雕梁畫棟的皇宮,活像麻雀進了鳳凰園,看哪兒都覺得驚奇而惶恐。
眼下胡翟一心隻想找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