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感時傷懷

畫卷中的男子,明明是棱角分明的輪廓,但眼神卻出奇的溫柔,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這幅丹青描繪的極好,畫中之人仿佛活了一般,此刻正安靜的看著麵前的太後。

丹青之作,能畫至如此形神具備,想必太後是十足用心在畫的,太後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畫中之人熟悉的麵龐,向來平靜無波的眼裏,緩緩湧上淚意。

“何大哥,一別數年,你還好嗎?”太後喃喃自語,神情似悔似癡,就這麼定定的看著畫像,許是這個秘密壓在太後心中太久,又也許是從福妃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太後此刻的心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傷感,一時之間,再也無法自持。

定國公手上的那本**,並非空穴來風,太後默然垂下眼簾,她不知道書裏的內容,啟曜到底有沒有相信,但,太後心中很明白,那本書上所說的,都是事實,並非假意虛構,啟曜,並不是先帝的孩子,而是—

太後的眼神,飄忽的與畫中之人對視著,不知過了多久,太後的眼中緩緩流下淚來,停留在畫中之人麵龐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太後的心被一種莫名的心痛拉扯著,太後喃喃道:“對不起,何大哥,這輩子到底是我負了你,可是,無論讓我再選擇幾次,我還是會藏著這個秘密到死為止!”

太後的回憶,幽幽回到數十年前的陳年歲月,那個時候,她青春貌美,又深得先帝寵愛,是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因著如此,她從未將何守正這個小小的太醫放在眼裏。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從前的自己太過年輕,看不清楚前方的危機四伏,隻一味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榮寵不衰,直至從高處生生落下,太後才知道自己跌得有多痛。

那些原以為根深蒂固的寵愛,原來隻不過是過往雲煙,先帝將自己長久禁足的時候,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太後驟然醒悟,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荒唐。

冷宮的日子漫長而冷寂,就算是現在,太後每每回憶起來,周身都會籠起一股深深的寒意。在那段拜高踩低的歲月裏,人人都對她不聞不問,冷嘲熱諷的時候,隻有何守正依然默默的守護著自己,何守正向來低調內斂,他的關心總是做的小心翼翼,周全至極,讓她在絕望處也能感受到一絲暖意。

太後心中的天平,日積月累,便慢慢有些傾斜了,但她知道宮闈禁地,決不允許她兒女情長,連累自己不說,更會連累洛氏一族,她不能如此自私,於是太後時時提醒自己不忘那一絲最後的理智,用冷漠來疏離那個人所有的好意。

可是感情就是這樣,你越控製,越壓抑,它便越要宣泄。在太後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在她以為所有人都忘記了的時候,那一碗精心為她準備的長壽麵,卻讓太後淚流滿麵,後來的某一天,太後想著,也許她愛上的,就是那樣不善言辭的何守正。

再後來,便有了生日那晚的荒唐。其實,連太後自己都說不清楚,這一夜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在隨身佩戴的香包裏悄悄的放了些迷情香粉,甚至,是太後自己有意為之,她確實是想借助何守正的手,重新複寵。可是在何守正的懷裏的她,她卻又是真心真意的愛著的。到最後,連太後自己也不知道,這其中,究竟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她隻是肆意的放縱著自己,如飛蛾撲火一般,拚命汲取著這短暫的光明,忘卻了身後所有的一切。

可是這世上,再美的夢,也終究有醒來的時候,太後忘不了何守正那亮的出奇的眼神,他甚至喃喃自語的問道:“清兒,這是夢嗎?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似無助的孩童一般不肯撒手,叫著太後的閨名,眼神中帶著不真實的期盼。

麵對這樣的眼神,太後心中湧上鋪天蓋地的酸楚之意,太後心中默念,何守正,你原諒我用了這樣卑劣的手段,原諒我的身不由己,原諒我隻是後宮中的一名芸芸眾生,我無法免俗,有淚水,從眼中滑落,冰冰涼涼,若不如此,我和你日後終要釀成更大的錯,你叫我如何忍心負你雪?

太後狠心掙脫何守正的懷抱,站起身,冷冷道:“大人可知淩辱宮中妃嬪是何等的大罪?”

何守正不敢相信的看著太後,這個前一刻還和他無限溫存的女子,此刻竟然就翻臉不認人,他隻是帶著錯愕的表情說道:“清兒,你,你……”

“何大人說不出來,那就由我來為大人說吧。”太後噙著些許冷笑,“我已是失寵已久的昭儀,皇上顧著皇家臉麵,家醜不可外揚,至多就是賜死我一人,可是大人就不同了,按律是要被誅九族的。”

太後看著何守正愣住的麵龐,厲聲說道,“大人忍心牽連眾多無辜嗎?”

這個時候的何守正已經清醒過來,他的臉上猶帶著受傷的表情,隻淡淡說道:“那昭儀如何才肯放過我家人?”

“我不管何大人你用什麼樣的辦法,三日之內,大人必須引得皇上到我這毓宸宮來。”太後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

何守正麵如死灰,輕輕說道:“其實昭儀大可不必今日以身犯險,隻要昭儀開口,臣都會為主子無條件去做。”

“大人何必這樣說呢?”太後強忍心痛,故作輕佻的說道,“大人也算是心願得償了,不是嗎?”

何守正盯著太後波瀾不興的表情,歎息道:“是臣癡心妄想,看錯昭儀了。”

何守正隨即向太後行大禮,“昭儀放心,您交代的事,臣一定會幫昭儀辦到。”

說完,何守正最後看太後一眼,悄然離去,他不曾再回頭看太後一眼,隻留太後一個人在原地淚流滿麵。

何守正果真遵守了他的承諾,將先帝引到了毓宸宮,而太後,也如願的憑借一曲《長門賦》重新得到了先帝的寵愛,從此平步青雲。

太後以為自己很快會忘記那一晚,忘記何守正,可是,啟曜的到來卻讓她一下子猝不及防,但她並沒有因此慌了陣腳,相反,她的心底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太後口中發出細碎的歎息,想必那時候的福妃,也正是和自己一般的心情罷,她和福妃本質上不同,卻又有些相似,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在太後得知福妃落水身亡的那一刻,才會湧上那般悵然若失的心情。

太後一意孤行的保全了這個孩子,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但她就是沒有害怕也沒有後悔過,這個孩子的出生,照亮了她本來已經晦暗的宮中生活。

太後篤定,何守正是知道這個孩子的,可是她總是極力否認,沒有給何守正一句解釋,太後固執的認為,這樣才是對彼此最好,對這個孩子最好。可是,何守正還是因為這個孩子失去了生命,盡管不著痕跡的將事情的真相遮掩了過去,但先帝已經起了疑心。

在何守正辭官回鄉的那天,先帝賜於何守正一杯踐行酒,連太後都敏銳的覺察出這杯酒絕不簡單,但何守正還是義無反顧的一飲而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守正輕輕的看她一眼,嘴角緩緩留下猩紅的血液,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滿足的笑意,如果他的死能換回先皇對她們母子的信任,那他亦覺得值了。

在看到何守正倒下的那一霎那,太後才發現自己的心似被什麼掏空了,隻剩下一個血窟窿,汩汩的往外流著血,痛到呼吸都要停止。

但麵對先帝向自己投來的別有深意的目光,太後卻不得不竭力保持身體的平靜,麵無表情的看著何守正一點點死去,此刻她不能露出絲毫的傷悲,否則便會前功盡棄,她無動於衷的麵具下,心已經是四分五裂,再也不能拚湊完整。

太後怎麼也沒有想到,長大後的啟曜卻慢慢和自己漸行漸遠,她時常感到惶惑不安,福妃的出現,使她看到了一種相似命運的重合,難道,真的是自己手上染的鮮血太多,所以,要遭此報應嗎?

太後將眼底的眼淚生生盡數收回,她戀戀不舍的將畫卷重新收起,複又放置到花瓶裏,太後最後看一眼那畫卷,忍不住暗想,啟曜的性子,到底還是更像何大哥你一些。

太後的臉上重新恢複了平靜,如果啟曜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那麼所有的罪過,自己都會替啟曜背上,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他的兒子受到如此難以置信的重創,她不願意啟曜重蹈何守正的覆轍!

天亮了,不知何時,雨也已經停了,整個大殿緩緩明亮起來。

太後驀地轉身,眼神中閃過一絲淩厲!

眼下,太後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畢竟麗太妃之流還沒有連根拔起,現在,可不是感時傷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