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花落無聲(二)

福妃見太後良久不曾不說話,又苦苦哀求道:“淩霄不敢求太後娘娘饒了啟逸,隻求太後娘娘留他性命!”

麵對福妃的哀求,太後眼底掠過一陣不自覺的恍惚,仿佛歲月一下子倒流,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迷亂的雨夜,終是於心不忍,太後默默點點頭,低低道:“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領南王與皇上同為手足至親,哀家本也不想趕盡殺絕。

淩霄聽罷此話,麵上的表情頓時輕鬆不少,仿佛完成了某種心願一般,激動道:“淩霄謝太後娘娘不殺之恩。”

太後垂下眼簾,不輕不重道:“那你可知,該如何做了?”

淩霄眼角有淚無聲劃過,聲音卻比方才更堅定:“淩霄知道,太後娘娘放心。”

太後揚揚手:“你走罷。”

淩霄緩緩退去,眼神無意落在太後我案上的七弦琴,眼中卻是閃過一絲莫名的情愫,淩霄的聲音依舊輕柔好聽,仿佛微風拂過心間,但那和煦輕柔的話音裏,卻不自覺帶了些心酸,讓人心中一緊:“太後,自淩霄進宮之後,就再沒有彈過琴,今日不知怎的,倒突然想彈了。”

像是怕太後拒絕一般,淩霄笑的淒婉,輕輕道:“淩霄隻是怕日後再沒機會了,太後可否允許淩霄彈奏一曲?。”

太後從淩霄的眼神裏,看到些似曾相識的情愫,幽幽道:“哀家從未聽過你彈琴,今日也算一償心願了。”

淩霄感激的看了太後一眼,移步案前,纖細潔白的手指輕撫琴弦,冷風透過窗欞的縫隙卷進殿內,撩起淩霄墨黑如玉的長發,將她的衣襟吹的飄散開來,越發顯出她的瘦弱無助。月光灑落下來的光華映照在她如玉般清澈的容顏。這一刻,太後竟覺得似夢似幻,仿佛一切從沒有發生過,隻是太後的想象罷了。

琴聲清清冷冷,月光也變得冰冷起來,太後一開始並沒有注意是什麼曲子,隻覺得琴聲如泣如訴,像人極哀之聲,聽得人心裏一沉。

漸漸地,太後才聽出,這是《楚辭》中的《哀郢》,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淩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曲聲漸漸幽咽,離別之苦更篤,我在心中黯然歎息,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這首曲子,向來是離別之時,才用以彈奏的,這是禁樂。

弦聲緩緩放低,淩霄鬆開手指,臉上帶著恬淡的笑意:“淩霄曲功粗陋,太後娘娘見笑了。”

“福妃太過謙讓了,你的琴技,隻怕在這宮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太後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這首曲子,是啟逸教你的罷?”

淩霄微微一愣,隨即輕輕點了點頭:“是。”

難怪,這樣的曲子,這樣的聲樂,這樣的人,隻有啟逸才可以調教出來。

太後正出神,淩霄卻已再次福身,輕聲道:“太後娘娘,天快亮了,淩霄,也該走了。”

太後心頭一顫,一種細若遊絲的疼痛蔓延全身,不知是身體的痛,還是心裏的痛。

太後靜靜的坐著,聽著打更之聲,眼中含著的淚水,生生忍住,沒有流下來一滴。

大殿重新恢複了平靜,不知何時,向嵐掀開簾布進了屋來,心疼道:“太後娘娘,時辰還早,您上床休息一會罷,這樣坐著,會著涼的。”

“無妨。”太後搖搖頭,喃喃道,“哀家無妨。”

“太後。”向嵐跪下,神色倔強,“您若不去休息,奴婢就跪在這兒,再不起來。”

太後悵然道:“向嵐,何必連你也來逼我呢!”

說罷太後搭上向嵐的手,重重歎息:“罷了,你扶著哀家休息罷,你自個的眼睛,也熬紅了,哀家的身邊,可不能沒有你。”

向嵐默默的點了點頭。

太醫院內。

因著啟逸的躁症越來越嚴重,式微怕再次驚擾到太後,觸怒鳳顏,當機立斷命人將慕容啟逸強行帶回了太醫院內的偏殿。

慕容啟逸雙眼布滿可怖的血絲,惡狠狠的盯著式微,因著蝕骨的疼痛,慕容啟逸臉上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的顫抖,溫展顏本想施針先穩定住慕容啟逸的情緒,卻因著慕容啟逸的不配合而落空。

現下,溫展顏隻得先開一些鎮痛的方子,讓人先下去煎藥,因著慕容啟逸情緒極不穩定,溫展顏擔心式微會因此而受到傷害,所以寸步也不敢離開的守著。

隱隱有樂聲幽幽傳來,那樂聲如泣如訴,仿佛蘊藏著無數的悲傷和不舍,原先還在劇烈掙紮的慕容啟逸,聽到這樣的樂聲,腦中似被什麼用力一擊,整個人出奇的安靜下來。

這首曲子,是曾經他愁緒萬千,難以抒懷之時彈奏的,那一晚,淩霄一直安靜的守在他的身邊,淩霄說,這首曲子,讓她想起了她的家鄉和家人,讓她忽然覺得有了寄托,那時候的他,一直不明白淩霄的意思,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完全參透。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離別之曲,是淩霄在向自己告別嗎?是淩霄在向自己訴說,她就要永遠的離開了嗎?

慕容啟逸痛苦的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眼中緩緩有淚水滴落,痛到傷心極致,慕容啟逸隻覺得渾身氣血上湧,一口鮮血便已噴湧而出,灑落在冰涼的地麵上。

慕容啟逸隻覺得整個人都追隨那首樂曲去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最後的意識,便是淩霄鬆開他的手之前,唇畔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見到此情此景,縱然是鐵石心腸,也會有所動容。溫展顏看著慕容啟逸蒼白中泛青的麵色,搖了搖頭。

式微緩緩上前,壓低聲音道:“溫大人,領南王究竟身患何症,為何會突然之間躁動如狂,性情大變!”

溫展顏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但心裏的震顫卻是一浪高過一浪,溫展顏垂下眼簾,聲音很輕卻又極其篤定道:“如果微臣沒有猜錯的話,領南王必定是染上了逍遙散,藥力發作,難以自控罷了!”

式微眉心微動,不可思議的看著那雖然憔悴,卻依舊豐神俊朗的領南王,領南王文韜武略,向來自視甚高,又嚴於律己,怎會縱容自己去碰“逍遙散”這樣的禁藥,這其中,必定有不為人知的苦衷,隻是,不管是什麼樣的苦衷,再有毅力的人,在“逍遙散”麵前,所有的毅力和自尊也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若是福妃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式微不敢再往下想,這樣的女子,已經夠苦了,何必在她的心上再添一道新傷。長久以來,啟逸都是她的天,若是她得知,啟逸已經身陷“逍遙散”,等同廢人,那她所有的信念便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那對於她來說,實在太過殘忍,倒不如,讓她一直記著那個完美無缺的慕容啟逸,那照亮她一生,讓她無怨亦無悔的人!

雪花剛停,天空卻又一刻不停的下起雨來,雨水遄急,聲聲敲打著窗戶,震得太後心頭不安,煩躁不已的輾轉難眠。

好容易熬到辰時,我再也沒了睡意,勉強支撐著起身坐起來,拿起枕邊的南海佛珠,默默念叨著。

朱漆的雕花大門,突然被打開了,太後心中一驚,厲聲喝道:“誰?”

小安子伏跪在地上,太後分不清他的臉上,究竟是淚水,還是雨水,隻聽小安子揚聲道:“太後娘娘,福妃娘娘落水了。”

太後按住胸口,仍抱著一絲僥幸,卻是明知故問問道:“可有救上來?”

“回太後娘娘的話。”小安子低頭道,“福妃娘娘救上來的時候,就已經斷氣了。”

太後手中的南海佛珠重重滑落,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咕嚕咕嚕,滾了一地,也碎了一地。

那個如淩霄花一般楚楚可憐,清麗動人的女子,在冬日寒冷刺骨的冰水裏,輕輕飄走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博山爐中的安息香已經燃燒殆盡,隻餘下一絲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尖。

太後忽的有些不敢想象啟曜知道福妃的死訊之後,會如何作想,更不知,要如何再麵對他,明明是親生母子,為何卻感覺已經漸行漸遠?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錯的,不是太後,不是福妃,也不是啟曜,而是命運,是命運這雙翻雲覆雨手,一手安排了今日所有的一切。

太後緩緩起身,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端莊明麗的太後,而隻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太後悠長的歎息彌散在殿內的整個角落。

太後走近幾案,一旁的牡丹雕花瓶子裏,整齊的插著一卷卷畫軸,太後的手探在空中,微微顫抖,卻最終,還是抽出了那瓶中的最後一卷畫軸。

那畫軸裏的人兒,縱然歲月浸染,但她卻總覺得,一切就在在昨天。這個人,一直深深的映在她的腦海裏,她的心上,從來沒有片刻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