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努力睜大雙眼,使渾濁的視線變得清晰一些,太後摸索著緩緩走至大殿,拿起那藏得極其隱秘卻又極其熟悉的畫卷,輕輕打開,畫上的男子,依舊是清朗的鼻眼,依舊是堅毅的棱角。
太後輕輕摩挲中畫中之人,眼淚忍不住滴落下來,微笑道:“今天,我終於可以嫁給你了,你高興嗎?”
那畫上之人,仿佛聽見了太後說的話一般,那嘴角,竟真真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太後癡癡的看著那幅畫卷,良久,才戀戀不舍的收起畫卷,默念道:“再等一會,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離了!”
門簾響動,向嵐進得殿來,將托盤擱於桌上,上前來扶了太後,慢慢坐至桌前。
向嵐麻利的擺上兩個酒盞,琥珀色的酒液,一點點注入杯中,桃花的香氣凜冽芳香。太後心中不是不感動的,這麼多年,唯有向嵐最知她的心意,最是明白她獨愛桃花,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管事事如何變遷,桃花永遠開的燦爛。
那桃花,是太後一去不複返的青春。
“娘娘。”向嵐臉上的悲傷已經被妥妥的隱藏起來,淺淺笑道,“春喜還找出了些夏天曬的幹桃花,給娘娘做了一碟桃花酥,這桃花酥配上桃花酒,真真絕配!”
“是啊!”太後讚同的點點頭,眼神一亮,隨即撚起一塊桃花酥,放入唇齒中慢慢咀嚼,幹桃花做出的糕點,口感確實不如新鮮桃花蒸出來的,但桃花餘韻還在,所以依舊是香甜的。
“娘娘,奴婢敬您一杯!”向嵐一掃先前的憂傷之色,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
太後心頭一顫,低頭看著玉杯中波瀾不驚的酒液,頓時明白了她所想所思,太後計上心頭,淡淡道:“這會子是不是起風了,本宮倒覺得有些冷,你去將炭火撥一撥罷。”
向嵐略略遲疑,終究還是去了。
太後看著向嵐起身離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就是這個女子,陪自己經曆了無數的風風雨雨,若是沒有她的陪伴,也許自己根本撐不到今日。
太後輕輕搖搖頭,眼神中有什麼一閃而過,下一刻,卻是將酒盞不動聲色的調換了過來,這輩子,自己已連累她太多,何須她再這樣為我。
“娘娘,奴婢已經往炭盆裏再添了些銀炭火,現在,您可覺得暖和些了?”向嵐走上前來,語氣一如從前般關切。
太後點點頭,隨即舉起手中酒盞,動容道:“向嵐,這麼多年,本宮身邊幸由你悉心照拂,不離不棄,千言萬語,都在這杯酒裏了!”
向嵐聽罷,眼中淚花閃爍,喃喃道:“娘娘,若不是您,隻怕向嵐也撐不到今天,奴婢先幹為敬。”
太後看著向嵐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點點流失殆盡,這才舉袖飲盡自己杯中之酒,麵容如常,隻靜靜等待著藥性的發作。
向嵐放下酒盞,似是陷入過去的回憶裏,輕輕道:“娘娘,您還記得奴婢和您是怎麼相遇的嗎?”
太後回以向嵐會心的微笑,柔聲道:“本宮自然記得,本宮一直覺得與向嵐你有緣,果不其然,不知不覺,我們在一起這樣久了!”
向嵐笑中帶淚:“娘娘,奴婢臉上有傷疤,自知容顏粗陋,新進宮的小主們,看見奴婢,都是避而遠之,生怕奴婢會派給她們,引起聖上嫌惡,影響她們得寵。唯有娘娘,從未嫌棄過奴婢,不僅如此,娘娘待奴婢極好,奴婢即使傾盡此生,也無以回報!”
太後聲音愈加輕和:“向嵐,你我之間,何須再說這些,能遇到你,也是本宮三生有幸,本宮從未後悔過當初的選擇!”
二人相視而笑,皆是淚眼朦朧。
算算時間,藥性該發作了,然而,預期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太後心中有些不安,忽的太後腦中一個激靈,再看向嵐時,她的唇角已有暗黑色的血液蜿蜒而下。
太後大驚失色,痛心疾首上前驚呼道:“向嵐,向嵐!”
向嵐唇角溢出一絲恍惚的笑,輕聲道:“娘娘,二十多年了,奴婢蒙你不棄,一直留在身邊。若不是娘娘,哪有奴婢的今天,您知道,奴婢的家人去的早,唯一的妹妹又慘死宮中,幸得娘娘為妹妹報了仇,這樣的恩德,奴婢一直銘記在心。潛移默化中,奴婢早就視您為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您走了,奴婢苟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向嵐口中,有更多的鮮血吐出,向嵐的麵色已經變得隱隱泛青,這是垂死之前的征兆,太後淚流滿麵道:“向嵐,你這是何苦啊,本宮有心換酒,不想竟是害了你!”
“娘娘!”向嵐掙紮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抹去太後的眼淚,低低道,“奴婢深知您的性子,知道您會有所察覺,會將酒盞換掉,所以,奴婢一早就做了準備。”
向嵐眼神有些渙散開來,聲音微微顫抖:“即使娘娘沒有換酒,奴婢也有其他的法子,奴婢不願意離開娘娘!”
太後抱住向嵐,聞得此話,早已是泣不成聲,向嵐微笑道:“皇後娘娘有母親,有鎮國將軍護著,她不孤單,可娘娘不一樣,奴婢怕您孤單,奴婢想陪著您,您就成全了奴婢吧。”
我用力點點頭,向嵐聲音愈發低沉:“娘娘交代奴婢的事情,奴婢已經仔細安排好了,春喜與踏雨自會料理的妥妥當當,娘娘可以安心了。”
向嵐眼神迷離,幽幽道:“娘娘,奴婢,先走一步了。”
向嵐的手重重垂下,眼神中的最後一絲神采,慢慢消失不見,嘴角卻掛著一縷極為滿足的笑意。
痛到極致,太後竟再也哭不出來。
不知何時,外麵的冷風竟將窗戶衝撞了開來,勁風洗襲過,將煙紫色的沙幔卷起又落下。
太後仿佛一夕之間便已是垂垂老矣,她茫然的看著懷中已然冷卻的向嵐,過去的點點滴滴重新溢上心頭,太後隻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現在隻不過是個行屍走肉的空殼人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機械的起身,踉踉蹌蹌的走至大殿,紅燭高照,整個大殿明亮如白晝,可是,太後卻覺得,自己身處無盡的黑暗之中,絲毫看不見曙光。
太後將那無比寶貝的畫軸溫柔的抱在懷裏,麵頰輕輕的貼在畫軸上,喃喃細語中,有淚水不斷的從眼角滑落,似是做完了最後的告別,太後深深凝視一眼那幅畫軸,雙手微微顫抖的將畫軸湊近燭火前,畫卷遇著了火,很快燃燒了起來,太後忽的有些後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畫卷在燭火的吞噬下,很快消失殆盡。
沒了,什麼都沒了,太後苦笑,沒了好,沒了好,幹幹淨淨。
太後的眼神最火落在案幾上的十三弦琴上,太後緩緩走至案前,輕撫琴弦,手指熟練的波動起來,婉轉又有些哀愁的歌聲緩緩流出,琴聲幽咽,如泣如訴。
太後的眼前不斷掠過過去的人和事,太後淺淺唱道:“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多情自古多愁思,複而漸次,將心縈係,穿過一條絲!”
樂聲戛然而止,仿佛天際中一顆星星的隕落,紅顏綠鬢催人老。世事何時了。君心天意與年光。
太後喃喃自語著,隻覺得眼睛越來越沉重,太後忍不住伏在琴上,沉沉睡去,她實在太累,太累了。
太後唇角帶著一抹恬淡的笑意,她知道,這一覺,她終於再也不用醒來了,真好,真好……
窗外,大雪紛飛,雪落如淚!
坤寧宮裏。
式微心神不寧的念著佛經,手中的長生珠在燭火的照耀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華,外麵的雪似乎下的特別大,天就快要亮了,但式微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她也說不清楚,這不安到底源於何處,是因為太後嗎?
式微搖搖頭,她此刻的思緒有些混亂,式微勉強定下心神,反反複複的誦著佛經,忽的,那轉生珠從中間生生斷裂開來,碎了一地,式微睜開雙眼,看著滾落一地,光華黯淡下去的轉運珠,忍不住微微一愣,式微慌忙俯下身子,緊張的撿著地上的珠子。
就在這時,式微聽得簾布響動,式微沒有說話,卻聽見翠珊無比哀痛的聲音:“皇後娘娘,太妃娘娘仙去了!”
式微手上的動作一滯,那原先緊緊握在手中的長生珠無力的再次滾落開來,式微長長的頭發垂下來,蓋住了她的側臉,從翠珊的角度,根本看不見式微的表情,倒讓翠珊不敢再開口。
過了不知多久,式微才輕聲道:“本宮知道了,此事,皇上想來也知道了,太妃娘娘的心願,想必皇上會成全的!”
太後是聰明的,但凡做過這後宮裏的女人,死後都不願再被這宮牆所困,若是自己,隻怕也會提同樣的要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