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何其細心,立刻敏銳的察覺到了太妃情緒上的變動,式微將視線移向向嵐,輕聲道:“姑姑,方才本宮走的急,忘記戴披風出門了!”
向嵐會意,連忙拿來我素日裏穿著的水貂毛披風,輕輕搭在式微肩頭,式微垂下眼簾,輕聲道:“多謝姑姑。
“式微。”太後看著她徑自美麗卻又略帶憂傷的麵龐,歎息道:“本宮知道,你在這宮裏,一天也沒真的快樂過,但很多時候,人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的。本宮能為你做的,就隻有這麼多了,以前,有本宮可以護著你,可是,如今本宮要去了,可就剩下你一人了,你是個穩重孩子,隻是心思太過內斂,你要學著將你的感情釋放出去,讓皇上知道,感覺到,何況—”
太後頓一頓,黯然道:“你知道,福妃已經沒了,這個機會,本宮希望你不要再錯過,以後的路,是要靠你自己走完的,你想要走什麼樣的路,能走什麼樣的路,全看你自己了。”
式微默默點了點頭,卻有一行清淚從眼角緩緩滑落。
太後握緊式微的手,似乎想傳達一些力量給式微:“本宮相信,本宮不會看錯你。”
良久,太後忍住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疼痛,啟口道:“式微,還有一件事,本宮必須要叮囑你,否則,本宮到了那邊,也無法安心。”
式微柔聲道:“母後,您說吧,隻要式微能做到的,式微一定答應您。”
“鎮國將軍是開國元老,功勳卓著,手握重權。”太後頓一頓,望著式微水一樣澄澈的眸,忽然有些不忍心,“若是有一天,鎮國將軍與皇上起了衝突,你一定要牢牢記住,你無論何時,都要堅定的站在皇上這邊,明白嗎?”
式微一滯,唇角溢出一絲苦笑,卻是重重點了點頭,淡淡道:“是非黑白,孰輕孰重,式微心裏清楚,娘娘可以安心了。”
太後眼角濕潤,輕輕拍拍式微的手:“孩子,本宮一生,從未求過任何人,但最後一事,本宮卻要求你答應。”
“娘娘為何說這樣的話?”式微正色道,“母後的要求,式微都會盡全力做到,母後何必求著式微,這叫式微如何敢當?”
太後卻是搖搖頭:“孩子,有些事情,答應起來容易,要做到卻是未必。”
式微默默不語。
太後接著道:“這輩子,永遠不要恨皇上,無論他做了什麼。”
式微的目光有一些暗沉,臉上帶著些鬱鬱之色,還是輕輕一點頭。
太後這才覺得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空空的,驀地,太後麵上浮上一絲愛憐的笑意:“記住本宮今日所說,你總會明白的,去吧!”
“母後,兒臣再陪您一會吧。”式微有些不舍。
太後擺擺手,輕輕道:“本宮要對你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本宮乏了。”
式微畢竟聰慧,欠身行大禮告辭。
太後看著式微緩緩遠去的背影,忽的濕了眼眶,這個女子,太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卻又有著截然不同的風貌,她愛憐她,看好她,卻也防著她,戒備著她,可是現在,太後幡然醒悟,自己心中,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隻有她,式微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超過了慕容啟曜,有些不能和兒子明說的話,卻可以放心的說給式微聽。
這也算母子緣分吧!太後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向嵐,你最後給本宮梳一次頭吧。”太後沉思良久,忽的將手伸向向嵐。
“娘娘。”向嵐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您福澤綿延,奴婢要給您梳一輩子的頭呢!”
太後淡然一笑:“本宮的身子,已然熬不過這幾日了。”
“娘娘—”向嵐還要再說,太後伸手捂住她的唇,輕聲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向嵐含著淚,小心攙了我坐到梳妝鏡前,鏡子中,映出一張幹瘦而蒼老的臉。
太後感慨萬千的撫上自己的麵龐,垂下眼簾,低低道:“從前照鏡子,隻覺得滿心歡喜,那時候,畢竟還年輕,經曆了太多事,想不染上風塵之色,怕也是不可能的了。”
向嵐忍住淚水,強作笑顏道:“娘娘今日想梳什麼樣的發髻?”
太後看著鬢角生出的細密白發,淡淡道:“你給哀家梳同心髻罷。”
“奴婢記得,娘娘第一次侍寢之後,奴婢就是給您梳的同心髻。”向嵐轉過頭,不讓太後看見自己的眼淚,隻拿梳子細細的整理著太後的長發。
太後點點頭:“是啊,隔得太遠,我都快忘了。”
隨即太後麵上浮出歡快的笑意:“我這輩子,從未為自己活過,今日能隨心所欲一回,便也不遺憾了,當年的同心髻是為先皇而梳,而現在,我隻為他而梳。”
淚水滑至腮邊,太後輕聲道:“向嵐,你可知民間嫁娶,都化什麼樣的妝容!”
“娘娘您想—”向嵐不確定的問道。
太後用力點點頭,臉上現出難得的紅暈:“皇貴妃也好,太妃也好,再尊崇,也不過是妾氏,我與他,恨不相逢未嫁時,我既然請求皇上除我名號,遷出妃園,死後我亦是自由之身,我總算能如願以償,做他的新娘了。”
今生已錯,斷不能再枉送了來世!
向嵐默默地點頭,小心翼翼的替太後挽好同心髻,欲取梳妝匣子裏的紅琉璃簪子,太後卻是按住她的手,搖頭道:“我既想做個自由之身,就不想再被宮中的這些俗物所牽絆,幹幹淨淨,豈不好?”
向嵐點點頭,猶豫道:“民間嫁娶,妝容紅豔喜慶,需著紅衣,這個,娘娘也都要舍了麼?”
太後追憶道:“母親從未想過我會入宮選秀,因而早早便為我裁好了嫁衣,準備了水粉,一針一線,千絲萬縷,隻盼著她的女兒能嫁得如意郎君。我雖入宮,卻悄悄將這東西也一同帶了進來,隻是鳳冠霞帔因著太惹眼,便落在了家中,這些物事,本是留著做個念想,不想最後竟派上了用場。”
太後轉頭對向嵐道:“這身衣裳,一直被我藏在小倉庫的西邊角落裏,拿紫檀木匣子裝著的便是。”
向嵐應聲退下,太後對著鏡中的自己淺淺一笑,笑著笑著,眼淚便忍不住大滴大滴流淌下來。
“娘娘,奴婢將您要的東西都取來了。”向嵐手捧略略有些陳舊的紫檀木匣子,快步走進殿內。
太後緩緩起身,掏出袖攏裏的繡著吉祥出水雲紋的帕子,輕輕抹去落在匣子上的塵埃,我的動作分外小心,仿佛這裏麵塵封的,不僅是母親的殷切之心,更是太後早已逝去的少女情懷,早已死去的夢。
匣子上的如意圖紋漸漸清晰起來,太後鬆開帕子,手心微微顫抖,太後抬頭望著向嵐,幽幽道:“打開吧。”
向嵐點頭,輕輕打開匣子,火一般紅豔的雲錦嫁衣,一下子就灼傷了太後的雙眼,這樣的顏色,唯有正妻可用,也是情到濃處時,那一刻燒的滾燙的心。
唯有這樣的紅,才能襯出女人最美最奪目最幸福的時候。
太後伸展雙手,帶著些激動,帶著些怯懦,低聲道:“向嵐,給我寬衣吧。”
向嵐將嫁衣展開,輕輕披於太後身上,逐一仔細的扭好盤扣,太後低頭感歎,這件嫁衣,,母親真是用了十足心,這盤扣都繡做如意扣。
嫁衣上,除了慣用的比翼雙飛鳥,袖口與裙擺,拿上好的絲線繡了合歡、杜若、海棠,無一不是好兆頭。
隻可惜了母親這番心意,太後黯然的撫摸著身上火紅的嫁衣,不管再如何尊貴,此生也是無福消受,白白辜負了這身好衣裳。
向嵐扶著太後重新坐到梳妝台前,鏡中人兒,大抵是受了這身紅的襯托,麵色竟漸漸的紅潤起來,仿佛,太後心中一頓,這便是回光返照之征兆吧。
“這胭脂裏摻了桃花和芍藥汁子,即使這麼久了,聞著也是芳香不散呢!”向嵐將胭脂盒遞到太後鼻尖,果然,一股幽香沁入人心。
太後塵封的記憶這才打開,從前,母親就擅於製香與女工,凡她手下做出來的東西,無一不是匠心獨運,精致細膩。
向嵐拿一些水兌過,香味愈發的彌散開來,向嵐隻輕輕在太後兩頰點一些抹開,便仿佛生來皮膚裏透出的桃紅,真真有粉嫩嬌膩的味道在。
向嵐又打開另一盒香粉,在鼻下輕輕一嗅,忍不住讚歎道:“好細好香的粉,堪比外頭進宮的鴨蛋粉了。”
說罷向嵐替我輕掃一層,敷上唇紅,再看鏡中時,整個人已經絲毫不像重病之人,白皙動人,一如往昔。
太後轉過頭,對著向嵐嫣然一笑:“向嵐,你說,我美嗎?”
“娘娘什麼時候,都是美的。”向嵐抹淚,“明是喜事,奴婢卻盡掉眼淚了。”
太後的視線掠過向嵐,看向窗外,歎息道:“下雪了。”
向嵐忙道:“都怪奴婢疏忽了,奴婢這就去把窗戶支起來。”
太後點點頭:“可惜我自個的身子不爭氣,無論如何也等不到春天了,我記得去年春日的時候,春喜釀了一壇桃花酒,這會倒有些想了,你去取一些來,陪著我一塊喝一杯罷。”
向嵐應聲,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