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族祖地,一精神矍鑠的老者站在一道高高的祭壇上不斷掐訣成印,每一道符咒都化作光芒衝天而起。
在祭壇腳下,一眾修士站在一處低聲交談:“當日那人真的身具數族神通嗎?”
“上千人親眼所見豈能有假,隻可惜當日族內化神期並未出手,否則定能親手捉到此獠問出他的秘密!”
“其實當日若不是那神秘女子,我等也能將其擒獲。但那神秘女子居然能讓空間凝固,其中手段鬼神莫測,就連一眾嬰變期巔峰的長老都未能及時掙脫。”
“那個少年身份成迷,在祖地戰場忽然橫空出世,先後集齊五族手段,那女子,或許是他的護道者。”“若能將其擒獲,問出他身具數族神通的秘密,我虎族或許能就此稱霸妖獸之地!”
“其他族類此刻想來也有這個打算,這祖地戰場,從此便因為這個神秘少年而多事了。”
祭壇上,大祭司閉著眼睛,手中不斷有符文出現,與天空中隱約的光芒交相輝映。
“在鵬族!”
大祭司一指東南。
“少爺,我們從此處深林穿行,再過一道山便出了鵬族祖地,到時便可禦劍而行。”
穀媚回頭,正看到葉孤城的審視目光。
她拂了拂耳邊淩亂的頭發,微斜過頭,一對兒眼睛微微睜大,“怎麼了?”
葉孤城的眉皺得極緊,他直到此時也摸不透眼前穀媚的目的,單單看她此刻神情,倒還真有幾分是為自己好的樣子。
在穀媚心底,有一道聲音也正在這一刻回蕩,“看到了沒有,他在懷疑你!”
葉孤城說:“沒事。”
他看向不遠處的山峰,“走吧。”
兩人向山上走去,穀媚在前,葉孤城在後。
葉孤城如今,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將後背交給穀媚;他看著前麵的穀媚麵色變幻,元力幾次運轉,有心一劍殺了她!
心裏就這樣想著,他的手已經摸到了劍!
前方,穀媚忽然回頭,“少爺,馬上就要過山了。”
葉孤城的手還在劍上,穀媚卻好似完全沒有看到,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眼睛。
葉孤城淩厲的氣勢驟然一滯,呐呐點頭,“我知道了。”
穀媚再度轉身,就像完全不知道葉孤城方才展露無遺的殺氣。
終於下了山。
眼前是一道荒漠,漫漫黃沙如長河,長河盡頭低垂一道圓而昏黃的落日。
穀媚張開雙臂,望著遠方,輕輕閉起了眼睛咧嘴笑著,兩邊的臉頰微微鼓起,那是沒有瘦下去的嬰兒肥。
葉孤城看著她的側臉,不知為何就像看到當初那道肥碩的影子。
穀媚踩在樹下的陰影中,心卻向著遠處殘陽的光明,在她的靈魂深處,此刻正受密密麻麻地,來自莫名的啃齧劇痛。
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圍著她的心在一點一點的蠶食,就像有無數的蟲子攀爬在腳底和頭頂。
她微微睜開眼睛,眼神明亮真誠,一如當年初次見到葉孤城的模樣。
“少爺,我們走吧。”
葉孤城點了點頭,“走。”
他的心底有深深的冷漠,手再一次緩緩移向身後的劍。
倉啷啷!
有人比他的劍出鞘更早!
漫漫黃沙迎麵而來!
數不盡的身影拔地而起!
有人埋伏!
葉孤城陡然一驚,孤城劍自背後拔出,平荒步向後一掠,加上鼠族秘法加持,瞬間出現在數十丈之外。
前方有四麵埋伏的危機。
正中央,是穀媚孤零零的身影。
但葉孤城心裏一片冰冷,“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難怪她會一路將我帶到此處,原來是早有埋伏!”
他四顧遠處的道道人影,各個都是嬰變後期和嬰變巔峰的境界,他們的目光中都帶著狂熱,就像葉孤城身上有令他們無法拒絕的誘惑。
葉孤城提劍,“她這是想活捉我!”
他心思急轉,“如今四麵楚歌,隻能先行離開!”
就在此時,在他身後忽然又一道轟隆隆巨響,他回頭時,正見兩道身影,席卷著狂暴的,讓葉孤城心神顫栗的氣勢。
是化神!
葉孤城心神一亂,施展鼠族神通向後急退。
“少爺。”身後穀媚的聲音又在這時傳來,似乎已經近在咫尺。
“是她!”葉孤城的心驟然一緊,想都不想向後一劍刺去。
長劍入腹,混亂中有人一聲悶哼。
葉孤城拔劍,以身法橫移!
“少爺!”
數十丈外,穀媚隻來得及再看他一眼。
葉孤城此時抬頭,正見到穀媚的眼睛。
忽地,穀媚身上的氣勢一變,帶著讓葉孤城心驚的殺意。
葉孤城的腦海中就像迎麵一道霹靂,“穀媚!”
他看向手中長劍。
鮮血順著劍刃一滴滴落下。
再抬頭,穀媚正在直麵化神,在鋪天蓋地的化神氣勢麵前,在四麵楚歌的滾滾殺意中間。
穀媚眸中的柔和之色如潮水般褪去,她大聲尖叫,聲嘶力竭,“少爺,快逃!”
天地之間,一片安靜。
葉孤城望著她。
“快逃!”
遠方無助的,柔弱的,悍不畏死的身影。
手中長劍還染著她的鮮血,心裏猶然記得她當初說過的,“隻要有少爺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四周的每一個人,都猶自帶著嗜血的興奮。
他咬著牙,橫起長劍,殺上前去!
這一去,便存了必死的心誌。鎮獄經四層,悄然運轉。
葉孤城渾身金芒閃爍,背後悄然延伸出兩道數丈大小的長翅,雙翅一陣,就是數十丈。
四周變得安靜,隻有風聲。
隻有風聲。
“鵬族秘法,這是鵬族秘法!”不知是誰開口,帶著無盡的狂熱。
“殺!今天定要將其擒獲!”
“殺!”
人群中,有兩道身影忽成極速的直線。
又是兩名化神!
他們揮劍而出,左右各自一道。
這是一場萬無一失的襲殺,祖地戰場還從未為了一個人而動用這麼大的陣仗。
葉孤城身前爆發出兩道輝煌的劍氣,在鎮獄經和鵬族秘法的加持下,向兩名化神期疾掠而去。
一名化神期驚呼一聲,“偽神之境!”
此刻他進入一種奇妙的,恍似夢中的境界。
就像在水中,就像在時時刻刻汲取來自天地的每一分元氣,源源不斷。
現在,葉孤城終於明白化神期與嬰變之間的差異究竟在哪裏。
與天地一體,是為化神。
葉孤城的劍氣一經出手便立即消失,再出現時,已經與那兩名化神碰麵。
兩名化神齊齊出手,無人能看清他們的動作,揮手之間與劍氣相撞,道道攝人的氣浪向四周疾馳而去。
“他如今身負鵬族秘法,實力已經超越嬰變巔峰,隨時可進入化神期與天地溝通的奇妙境界,號稱偽神。”
兩名化神對視一眼,“必須盡快將其擊敗!”
他們兩麵夾擊,各出一拳一掌,身形閃爍中消失,似乎融入虛空。
拳掌再現,已經是葉孤城麵前,帶著擠壓虛空的重重漣漪。
四周嬰變早已後退,化神出手,即便是嬰變巔峰也隻能暫且退避。
左右夾擊,葉孤城雙拳難敵四手,此刻他雖然進入偽神之境,但離眼前二人依舊有明顯的差距。
麵對一拳一掌,隻能橫劍。
山上落葉紛紛受狂風席卷而起,山上巨樹接連斷裂,三人腳下蔓延出數不盡的裂縫,三人之間成一道漩渦,席卷萬物。
僵持兩個呼吸後,一聲巨響,葉孤城身形極速後墜。
他嘴中噴出一道血箭,仗劍抬頭,頭頂處又一拳一掌落下,葉孤城睚呲欲裂。
孤城劍一聲悲鳴,它也已經明白此刻絕境。
身後,幽幽地,飄來一縷香。
葉孤城微側過臉,先有飄搖的長發,再有清秀瘦弱的麵容。
緊跟著,風停了。
眼前的枯黃落葉就此靜止,葉子上的紋路也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
東方荒漠的滾滾落日似乎暗了下去。
又是這樣。
天地之間,隻有一道身影還在動,她的身影從葉孤城麵前飄然而過。
穀媚臉上帶著無盡的漠視,在她的心底,有兩道身影各自開口。
“你能不能幫我?”
“你還想幫他?”
“我隻是不想讓他死。”
“你已經把所有的靈魂都給了我,還要付出什麼代價來幫他?”
“我求你再幫我一次!”
在昏黃落葉漫天靜止,在天地間一切事物都一片死寂的時刻,不知是誰在虛空中幽幽歎息一聲。
穀媚轉身,將葉孤城環抱而起,向遠處而去。
兩個呼吸後,在她身後,有一道身形忽然艱難地動了動,他的手臂就像上了一道軸,前後微微搖晃,再回首,看向穀媚,雙目微微閃光。
他手中尚且握著長劍,受他催動,劍氣嗡一聲顫動向穀媚而去。
穀媚回首,充滿驚愕。
劍氣掠過她的右臂,就像大錘砸碎南瓜,瓜瓤四濺。
溫熱的鮮血,就直直噴在葉孤城的臉上。
穀媚隻是皺了皺眉,她再開口,聲音清亮,“靜止!”
那名化神再度僵住,就像被空間封印。
穀媚環抱葉孤城向遠處飛去,一步邁出已經是數裏之外。
她微微低頭,“可惜,這具身體還是太脆弱了。”
“其實我一開始看中的,就不是你的身體,若非你的靈魂純淨,對我的恢複有極大幫助,我早已經舍你而去。”
“這一次幫你,我也會有所損傷,等到幫他找一個安全的去處,我會離開,從此之後,你我兩不相欠。”
她接連邁出數百步,身形閃爍仿若穿越空間,再站定時已經是萬裏之外。
“這裏正是祖地戰場的冰封之地,人煙稀少,正是你們二人修養的最佳時機。不過”她看向自己的右臂,“這具身體傷痕累累,你的靈魂也被我吸收了九成九,隻剩下一分苟延殘喘。”
“必死無疑。”
“我還從未發過善心,今天破了例,你好自為之。”
此處冰封三千裏,寒山雪地,冰凍三尺。
穀媚身上,有一道虛影出現,似實非實,身姿飄搖,她腳下輕點,如九天玄女奔月而起,再一邁步,向南而去。
風聲再起。
幾萬裏外,樹葉飄搖,小溪流動。
四名化神期修士最先回過神來,他們麵色難看,身為化神期大能,居然被這空間靜止的詭異手段困住。
荒漠的遠處,是逐漸西移的落日。
落日的盡頭,幾萬裏外的極西,是葉孤城和穀媚在冰山下的飄搖。
穀媚向下倒去,右臂的鮮血還在兀自噴湧。
葉孤城這一刻剛剛恢複意識,他望著逐漸暗下去的天空,迎麵落下的身影。
他起身,伸臂環抱。
穀媚終於落在他的臂膀上,她的麵容有異樣的紅潤,伸出手臂輕撫著葉孤城的臉,“少爺。”
葉孤城緊緊抱著她,身後是茫茫冰山,是悠悠天地,眼前隻有這一道人影。
他抱著穀媚,緊緊,緊緊。
他生來驕傲,做人做事從不知道忍耐和後悔,如今看著眼前穀媚,腦海裏竟隻剩下一句話還能說出口,“隻怪我,隻怪我!”
淚如長瀑,從眼角到臉頰,最後浸濕穀媚衣襟。
穀媚抬頭,她的斷臂隱隱作痛,不過對現在她而言,一切都沒什麼了,比這更痛苦萬分的靈魂啃齧她已經承受了整整七天,這一點痛楚已經不算什麼。
越過葉孤城的肩頭,她看向天邊隱現的星光。
“少爺,我這一去,便再沒有歸來日。”
葉孤城緊閉雙眼,不敢再看她一眼,悲慟中淚如雨下:“我生來孤星入命,是我害了你!”
穀媚卻伸手將他臉上的淚珠一滴一滴的撫了過去,“哪有什麼孤星入命,少爺,你太傻了。”
“少爺你的天資出眾,獨一無二,就像天上的月亮,月亮或許是天上最孤獨的星星,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永遠都圍繞著你的那顆星星。”
“要永遠記得,從前,現在和以後,我都隻求你每一天都開心,每一天都愛自己,每一天都有笑容,隻要你好,我怎麼樣都好。”
她的聲音,字字句句都清晰地進入葉孤城的耳朵裏。
他抓著穀媚的衣服,心如刀絞,早已經將手中的衣角揉碎,嘴裏發出不成音調的抽噎,“隻怪我”
他悲慟之中,再也無法抑製,一聲痛哭,大聲嚎啕!
他生性漠然,這一刻心裏充滿絕望痛苦,比武海清死去當日更甚,腦海中一片混沌空白,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殘存,“這世上隻有她一人真心對我,但是如今,就連她也要離我而去。”
一念及此,他又回想方才自己心神失守大驚之下刺在穀媚腹部的一劍。
他忽而瘋了似的在穀媚身上尋找著傷口,到了此刻,雙眼的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了。
在寂靜無人的冰山上,在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狼狽神情的深夜。
直到穀媚開口。
“少爺。”
葉孤城忽然安靜下來,隻有難以自抑的哭聲,隻有撕心力竭壓抑的抽噎。
“我冷。”
他俯下身去,將穀媚的腦袋,一點一點的扶起。
穀媚的聲音裏帶了一絲虛弱的狡黠,“胸口是最靠近心髒的地方,我靠著少爺的胸口,就不會冷了。”
葉孤城緊緊地咬著牙,心底來回激蕩的痛哭又被他壓抑在心底,“別怕,別怕!”
“隻要有少爺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葉孤城剛剛壓抑的又一度崩潰,在穀媚看不到的背後,無聲抽噎。
冰封之地,深秋的夜尤其的冷。
葉孤城的淚水凝結在臉上,化作秋霜。
他恍若未覺。
不知過了多久。
風聲掠過。
“孤城。”
這一次開口,她的雙眼已經緩緩閉合,“天亮之後,忘了我。”
葉孤城心頭一震,緩緩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側過臉龐,右手上,是穀媚瘦弱枯幹的手,正在迅速地褪去溫度。
“穀媚。”
他在穀媚耳邊低低地喊了一聲。
“穀媚。”
他晃了晃穀媚的肩膀。
心慌意亂。
他將穀媚的腦袋,逐漸地從胸口挪開,看她寧靜安詳的麵容。
她僅剩的一隻手,還在緊緊握著葉孤城的手。
是什麼樣的悲慟讓人難以自持衝破心神,是什麼樣的死亡讓另一個人心若死灰痛不欲生!
他握著的拳頭已經流出血來,已經刺進手掌恍若未覺。
深深!深深!
是誰在冰山上獨自嘶吼,如一頭受傷的狼,如一隻下山被囚的猛虎!
“啊!”
淚如泉湧!
她的生命,就在葉孤城眼前一點一點的流逝,而他無能為力的絕望,其中崩潰,就像有人在一刀一刀刻在心上,鮮血淋漓!
葉孤城低頭。
斯人已逝。
發梢上的幽香殘存。
直到黎明。
葉孤城將穀媚葬進山上。
這裏是萬年不化的冰山,穀媚的屍體在這裏封存,至少可以保持千年不腐。
他轉身,下山,望向前方蒼茫天地。
“妖獸之地,從這一日開始,我便要它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