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分鍾轉眼即逝,能夠上得浮台的才子,才學都不一般。可才子寫,難免書生意氣,貽笑大方。因此題目雖簡單,卻大有文章。許多人暗暗揣度,甚至不敢下筆。
伺及線香燃盡,還有許多才子並未作出佳句,十分惋惜的歎了口氣,棄筆搖頭。
秋樹人教侍女立於台下,將那詩作供大家篩選品鑒。最終挑出十六首上佳作品,晉級賽詩會的十六強。
然後一人挑得幾張來,依次誦讀。
例如:
章大人氣運丹田,力道鏗鏘:“三號!”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立功心切,豪氣幹雲,引得眾人拍手叫好,稱讚連連。
又有其他佳作,聽來亦朗朗上口,可都略遜於三號才子。
直到呼延傲絕捏著一張紙,使勁了氣力將那抹笑意憋回肚子裏,麵色轉而沉重,大聲頌道:
“九十號——”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八方英雄八方去,幾處狼煙幾處平?”
仿佛有一股悍烈的氣息迎麵撲來,那一寸山河一寸血的血性,十萬青年十萬兵的決然,八方英雄奔赴國難的豪氣,以及透著悲愴的疑問,都讓心頭一震。
是啊,看似天下靖平的蒼雲帝國,是不是還有未曾平息的戰火?
章豐文忍不住看向了九十號的方向,在分辨出對方的身份之後,眼裏閃過明明的敬佩之色。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當初看起來有些魯莽的青年,會成為勝利的關鍵。
無論如何,這十六強的名單已經決出。被淘汰的才子也不用離席,亦可嚐試繼續作詩,隻是不參與比拚。待會兒賽詩會結束,自有酒菜款待,一醉方休。
章大人令將諸位才子的作品仔細收好,便衝秋家主拱手道:“秋兄,請!”
秋樹人能坐上家主之位,文治武功,樣樣不弱,與府尹客套幾句之後,才沉吟道:“青蘇城難得有此盛事,諸位多是青蘇子弟,就以故鄉問題——同樣以半柱香為限!”
故鄉?
這倒是讓秦飛有些發懵,秦爺目前……暫時還不知道故鄉是哪,咋辦?
不過想到秦將軍突然開竅,刷刷幾筆,又寫下一首。
那侍女見他之前的詩篇透著凜凜殺氣,又得了府尹大人的稱讚,哪裏還敢小看他,甚至覺得他歪歪扭扭的字跡,都如刀鋒般銳利。
這一輪的故鄉之題,倒是讓諸多才子發揮,佳作甚多。
莫曉晴等人巴巴的盼著九十號的作品,侍女才送過來,都搶著要看,令人忍俊不禁。一些不明所以之人卻摸不著頭腦,想起剛才九十號寫的詩句的確鏗鏘有力,也許是因此才多受關注。
項鼎看到九十號紙上的字句,整個都懵了:“臥槽,臥槽!每天吃的也一樣,玩的都一樣,為啥他就能寫,俺就寫不出來捏?”
徐青紗、莫曉晴兩女最是開心,哪裏猜到,書沒讀過幾本的秦飛還有這天賦?
幾經比對,直接選出了前六名。
分別是三號、十四號、五十號、五十二號、六十八號,以及九十號的作品。
三號所寫的是: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這一次卻是由徐青紗來讀:
“九十號。”
“離鄉背井。”
“披荊斬棘除奸佞,。”
莫曉晴忍不住暗笑,秦飛這那裏是作詩,就是挑幾個對得上的成語、數字,揀些關鍵內容,東拚西湊而已。
不過乍一看,還像那麼回事。
至少前十名的作品當中,其餘九首詩皆是寫自身故鄉,隻有他是寫文采且不說,立意先高了一等。幾位大人和那學政商量一番,最終決出了前兩名。
毫無疑問,三號的詩詞功底最好,九十號的作品立意最佳,獲得了諸位大人的賞識。
秦將軍自認為前幾首還算有點墨水,這一首卻真如晴兒所說,實實在在就是拚湊的,沒想到渾水摸魚,還混了個前二?這賽詩會,真沒點含金量!
章大人要知道秦將軍的想法,肯定會被唬個咧跌——秦將軍哇,本官和秋家主那麼明顯給你走後門,你看不出來嘛?你這首詩也就占著個立意高妙,論平仄韻腳,都差得一塌糊塗。
將這一輪的作品收拾完畢,這最後一論比拚,則由參與了的青年將領出題。自古文無第二,武無第一,三號、九十號之間,勢必要分出一個高下!
徐軍師和幾人商量許久,終於開口道:“我們能有今日的歌舞升平,全靠將士們的浴血奮戰,就以‘戰’字為題,請兩位在半柱香之內隨意創作,決出今日賽詩會的頭名!”
戰神府的小夥伴明顯偏袒,專挑秦飛“擅長”的領域。畢竟秦飛之前所做,都帶著點疆場氣息,占了不少優勢。
那場內才子,目光都彙聚在這兩人身上,第一排坐著的三號選手,倒是很多人眼熟,乃是青蘇地區有名的年輕詩人,喚作王顧之,舉手投足間透著抹儒雅的氣息。而九十號選手……坐姿像個嘯聚山林的土匪頭子,捏筆如抓筷,完全無一點文人氣息。
莫說有辱斯文,這哥們和“斯文”二字,那是完全不沾邊。
才不到五分鍾,王顧之就賦詩一首,由兩名侍女左右捏著一角,展示給大家看。
“三號,《從軍行》!”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氣魄宏偉,意境蒼涼,激昂慷慨,令人歎服。看到這首詩,章豐文、秋樹人幾乎覺得勝負已定,憑秦將軍的三腳貓功夫,能寫得出一兩首已經用盡“畢生所學”,那還能接二連三的創作?
不過敗在王顧之的手下,也算不得遺憾,甚至能夠引以為豪了。
舉目往後排看去,秦飛果然麵露難色,與王顧之的寫意而為大相徑庭,叫人為止捏了把漢。莫曉晴甚至覺得自家夫君要把筆杆子捏斷了,心說這個傻子,寫不出就算了吧,反正已經作了好幾首,很能幹了!
卻見秦飛寫了許久,直到線香燃盡,才長呼一口氣,棄筆一笑。
這一笑裏,有悲愴,有驕傲。關於戰鬥,他心裏有太多的故事,腦海裏有太多的畫麵,有太多的情感想要表達。
而讓莫曉晴感到意外的是,這家夥的笑容裏,居然透著一抹自信!
他難道不知道王顧之這首詩的分量?
或者說,真的有勝過他的把握?
侍女已經將九十號作品取了上來,左右展開,篇幅上明顯要長了許多,引得人不禁跟著念讀:
“花落去,飛雪間,桃樹埋酒望凱旋。”
“葉染盡,陌刀血,疆場殺敵賀新年。”
“殘軀累累,旌旗獵獵。家書萬語,可共嬋娟?”
“時常踏雪望靈月,問桃花,何處撿?”
“不覺功成枯萬骨,墨雲蔽天,淚顧蒼顏!”
……
沒有格律,沒有平仄,甚至對仗得一塌糊塗,可隨著字句念完,仿佛讀完了一名功勳戰將的一生。誰也沒有覺得他寫得差,反而是不規則的斷句,帶來了不一樣的頓挫衝擊。
大家的目光彙聚在九十號“才子”身上,不知他經曆了怎樣的故事,才會寫下如此壯烈的文章。
“將軍哭了。”秋夢遠遠看見,秦飛眼裏光芒湧動,顯然是把自己給繞了進去,一時半會怕是出不來。
章豐文、秋樹人、學政大人則是麵露難色,自古文無第二,總要分出個高下。就詩篇格律,平仄工整來說,王顧之絕對占優,意境上也堪稱絕佳。然而若說對“戰”字解題,秦將軍則更為透徹。
秋樹人看著章大人,悄悄道:“不如,並列?”
繞是他有心偏袒,《從軍行》的優秀卻不容否認,可“並列”之法,又太過業餘,就連經驗豐富的章大人,也一時難以決斷。
還是專心治學的學政大人給出建議:“不如,就讓二位才學之士上前一論?自評輸贏?”
眾人眼前一亮,若這兩人評詩論詩,一較長短,定是相當精彩,紛紛翹首以盼。章大人一聽,當即點頭:“三號才子,九十號才子,你們且上台來。”
“這江風真他麼的大,吹得老子眼睛發癢……”秦飛揉了揉朦朧的雙眼,聽見章大人叫九十號,連忙伸手應聲“來了來了”。
果然從浮台邊緣,穿過一片案幾,在無數才子羨慕的目光中,走上主台與那氣質儒雅的王顧之兩相對峙。聽章大人的意思,要讓兩人自己評個輸贏。
主會場以及夢江之畔,無數目光彙聚,大家的呼吸仿佛都停滯了,想要努力保持安靜,聽這二人的品評辯論。
王顧之麵帶兩三分笑意,當先開口,言語穩健:“兄台的詩中,有千軍萬馬,有家國天下,令在下佩服不已。”
這一誇,反倒讓秦飛有點飄了:哎呀,你這小夥子咋這麼會說話呢?說得真好!
“咳咳,你的詩也不差。”秦將軍一臉“我很欣賞你”的表情,這話一出口,幾乎讓滿場絕倒,哭笑不得。
啥叫“你的詩也不差”?
旁邊的呼延傲絕一口茶水噴出來,陽光下出現了一道絢麗的彩虹。項鼎見秦飛一句話就恢複了本色,直感覺自己肚皮直抽,憋不住笑。
一直擔心他的徐軍師和晴兒這才鬆了口氣,生怕這傻子又傷心。
很顯然,不按套路出牌的秦飛把王顧之也整得有些發懵,不過迅速恢複了儒雅本色,點點頭道:“謝兄台誇獎——不過,這吟詩作對,還是要講究些平仄對仗,兄台行文豪放恣肆,似乎並不在賽詩會的範疇。”
王顧之所言相當講究,既指出了對方的命門,但也沒說他寫得不好。隻抓住這一點,勝負相當明顯。
秦飛挑了挑眉,看看正高的日頭,想了又想,才道:“哦,這樣的嘛……我覺得吧,吟詩作對,本就是玩鬧之說,過於計較,反而不美。你想取這賽詩會頭名,我卻隻想一抒我胸中情懷,各取所需,如是而已。”
“……”王顧之呼吸一滯,原本清亮的眼眸微微顫抖,似乎被秦飛說中了內心所想,他也曾因為這些許的功名念頭而鄙夷過自己,然而身在凡俗,終難免俗。
話說回來,自己鄙夷自己,那是一回事。
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秦飛這樣一說,那可就是麵子問題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顧之盡量保持平靜的語調,“自古以來文無第二,勝負之說,豈是計較?在下所言平仄對仗,可曾有錯?”
錯是沒錯,可秦飛壓根就沒想計較啊。
你想要第一你拿去啊,我要來又沒屁用!除非秋夢真要嫁給賽詩會頭名,那本將軍還是要考慮一下滴!
“錯又如何,對又如何……”秦飛淡淡一笑,低垂的目光深邃無比,其中意思,也隻有他自己能懂了。
王顧之自以為得計,以為秦飛不敢對視,再想開口逼迫時,卻見秦飛目光一抬,竟比之前多了幾分傲然。
秦飛笑道:“我直抒胸意,快意即可,這詩會勝負,並無所謂。非要在意結果的話,你問問秋家主,在花蓮鎮犧牲的五百七十六名秋家子弟,他們在意結果嗎?在陣地上抱著敵方劫尊,一起自爆的六名秋家劫將,他們在意結果嗎!”
“二十六萬將士,他們,在意結果嗎?”
“……”
比起前幾次有所不同,秦飛在寫下詩篇之後,把刻骨的傷痛都深深埋進心裏,此刻他的臉上沒有悲愴,而是自豪的輝光!
王顧之哪曾想到對方會如此辯論,眼神疾閃之下,隱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心下頓時大驚。正要開口相詢,秋家院裏傳出一聲鑼響,一隊手持金色大旗的金吾衛左右開道,一個亢亮的聲音遠遠傳來:“聖旨到!”
聽來倒是有些熟悉,待那些人分開人群,走得近些,果然是見過幾次的魏公公。按說臣子領旨,是要迎出去接,可魏公公對秦飛格外照顧,每次都送到跟前。
突如其來的聖旨,驚得章大人連忙起身,與一幹同僚遠遠跪下迎接,秋家人則是看到秋樹人也跪伏在地,才齊齊跪下。數以萬計的文人墨客更不必說,早早跪著。
魏公公和兩個小太監一路小碎步走過四英亭的白玉石步道,踏上江麵浮台,臉上掛著如沐春風般的微笑,遠遠招呼一聲:“秦將軍!”
秦將軍?難道,那傳說中的秦飛在場?
驚得眾人愕然找尋時,卻看見浮台上還站著一人,正是那與王顧之鬥詩之人。
王顧之跪伏在地,戰戰兢兢,心說早該料到的!
普通文人,哪裏寫得出他這般殺氣!
“魏公公,好久不見哇!”秦飛不管旁人目光,有心試探,故意先不跪,笑著招呼道。
魏公公精明得很,見他不跪,也不露破綻,走到近前道:“哎呀呀,秦將軍呀,自江東一別,咱家就猜你定能建立奇功!”
秦飛嘿嘿一笑:“承您吉言了,諸事順利。”
仍是站定不動。
魏公公淡然一笑:“皇上和諸位大臣,可都對您讚不絕口呢,這不,聖旨到了,皇上的恩典,怠慢不得。”
旁邊的章豐文聽他兩人說話,仿佛神仙打架,幾乎摸不著軌跡,背後冷汗涔涔,生怕秦將軍又要鬧什麼幺蛾子。
秦飛見試探得差不多了,諸多細節,其實有青紗幫看著,事後聽她分析便好。終於老老實實的跪下接旨。
魏公公這才鬆了口氣,將那聖旨平平取出,展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冠軍大將軍秦飛,斬殺賊首將艦隊,其餘斬首無數!並勸降白衝,扭轉敗局。特加封鎮軍大將軍,封冠軍侯。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