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微動,那一攤齏粉,嫋娜四散。
黑衣人拊掌,冷冷道:“方老先生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方機杼略一遲疑,旋即用那雙有些滯鈍的眸子凝注著麵前的黑衣人,幹咳一聲,道:“有。”
黑衣人陰惻惻一笑:“想清楚再說。”
方機杼擠出了一抹微笑:“這樁生意我們登天樓做了,隻是價格,”
黑衣人道:“我六,你四!”
方機杼眼珠子轉了轉,搖了搖頭:“不行,不行。”
黑衣人置於桌上的手掌緩緩地攥成拳頭,漠然一笑:“登天樓的生意向來不都是很好做的嗎?莫不是,看不起在下?”
陰寒的話聲中,木桌上已是出現了一道嶄新刺目的裂紋。
方機杼慢條斯理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正色道:“一成!我們登天樓隻要一成便足矣!”
黑衣人微微一怔,對於方機杼所言的倒是有些意外,旋即竟然坦然接受:“如此甚好!”
連一句道謝都沒有,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登天樓的財力在萬千大陸之上都是能夠排得上名次的,三成的金銀在方機杼的眼中其實並不算什麼,雖然說‘儒聖’的消息的三成金銀會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但方機杼依舊不在乎,他想要的,隻不過是對方一個人情罷了。
或者說,並非簡簡單單隻是一個人情,而是登天樓的周全。
方機杼問道:“所分成的金銀該給閣下送往何處?”
黑衣人沉吟片刻,深邃的黑眸深處似是有著一道亮光閃過,緩緩道:“就寄存在登天樓吧,若是有機會的話,將來交給一個名叫蕭,蕭徹的青年!”
“蕭徹——”
方機杼重複說了一遍,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中。
蕭徹是誰?方機杼很想再問。但他知道,他不能問。
黑衣人又品了一盞登天樓的茶,然後離開了,魁偉的身形漸漸地消彌在朦朧的夜色之中。
玄機閣瞬即陷入了靜寂,隻剩下方機杼孑然獨坐,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大汗如雨,緩緩地攤開那枯瘦的手掌,掌心間附著著一層發亮的汗珠。
儒聖之死太過震驚,而麵前所坐著的黑衣人又是深不可測,饒是以方機杼的定力都是幾欲昏聵,更何況他太過年邁了。
方機杼已經盡力使自己看起來淡然了。
這時,方機杼望著靜靜躺在桌麵上的那份地圖——儒聖的隱居之地。但這並非隻是簡簡單單的一份地圖,而是,儒聖的催命符。
閣樓外傳來了方圓的聲音:“父親。”
方機杼餘驚未消,先是一怔,後又沙啞地道:“準備筆墨,還有卷宗和雲匣!”
閣樓外,方圓聞聲便道:“是!”
方機杼雖然年事已高,手掌也已經蒼白枯瘦,但筆鋒卻仍舊蒼勁有力,如遊龍般夭矯。
此刻他正伏在桌麵上,仔細地描摹著那封地圖,纖毫細節也不願意遺漏。
方圓疑惑問道:“父親,這地圖是?”
方機杼連頭也沒有抬起,沉聲道:“這是儒聖所隱居之地。”
方圓木立當場,但兩眼卻放出了光:“儒聖?!”
儒聖之名,即便口中提起都不禁讓人肅穆,更何況是見儒聖一麵?這十多年來,儒聖就好似人間蒸發一般沒有了蹤跡,現在終於是有消息了?
方圓剛欲開口,但卻被方機杼截口道:“不用想了,儒聖他,”
方機杼伏在桌子上的傴僂身子緩緩支起,凝注著方圓,沉聲道:“已經死了!”
“死了?!”
方圓像是彈丸一般跳起,隨後整個人像是個石頭人一般怔在原地,似是連動也不能動了。
方圓不相信儒聖會死,冠絕天下,獨領武道巔峰殊榮的儒聖蕭桐,怎會輕易死去?但此言從他的父親方機杼的口中說出,方圓不由得不去相信。
方圓僵硬地緩緩轉過頭,看著玄機閣閣外那黝黯的夜色,看著那飄蕩的黑雲,那朵黑雲,仿佛變成了儒聖蕭桐的模樣。而在那朵黑雲的旁邊,站著一位黑衣人。
方圓霍然回首,凝注方機杼,還未開口,卻聽方機杼叱道:“不要問了,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方圓的眸子忽的黯淡下來,站在一旁不再言語。
良久後,方機杼終是結束了描摹,將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記錄下來連同那份地圖原封不動地放入雲匣之中,然後小心翼翼地封鎖起來。
雲匣通體呈現出黯淡的青紫色,唯獨封蓋上有一塊白色,用來總結匣中之事以便於找尋和歸檔。
但方機杼幾番思量,幾經猶疑,還是下不了筆。
沉默了良久,方機杼放下了手中的筆,歎了一口氣,緩緩道:“歸檔吧!”
“是!”
方圓點頭,抱起雲匣轉身離開,可就在他前腳剛剛邁出玄機閣閣門之時,卻突聽方機杼道:“等等。”
方圓轉過身子,神色愕然地道:“父親還有什麼事?”
方機杼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方圓看了一眼天色,道:“現在已過午夜,所以,應該算是驚蟄的最後一天。”
“驚蟄!”
方機杼略一沉吟,再度拿起了筆,沾了墨,走到了方圓的麵前,揮筆在雲匣的封蓋上寫下四個大字。
驚蟄之殤。
“轟隆!”
電閃雷鳴,黝黯的登天樓宛似白晝一般亮了一瞬,瞬即再度陷入潑墨般的黑暗之中。
閣中搖曳的火光,悄然熄滅。
外麵,下起了雨。
滂沱大雨。
很快,儒聖蕭桐已死的消息便是傳遍了整個萬千大陸,前來登天樓詢問內情的人幾乎要將登天樓給擠炸了,連續兩三個月,整個樓中的喧鬧聲就從未消斷過。
方機杼早已命人按照所描摹下來的那份地圖重新畫了千萬張,用繡有‘驚蟄之殤’四個字的錦囊裝好,每一個來登天樓購買儒聖消息的人,都拿到了這個錦囊。
登天樓有規矩,消息不共享,所以他們並不擔心儒聖隱居之地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變得不是一個秘密。登天樓能屹立在登天大陸上、並且在萬千大陸之間享譽盛名數百年,自然有它的生存之道。
儒聖已死的消息一時間如同晦澀的陰霾一般籠罩著整個萬千大陸,伴隨著此消息的還有著‘驚蟄之殤’四個字。沒有人去為儒聖蕭桐舉辦葬禮,因為幾乎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他真的死了。但在心中,唯有以‘驚蟄之殤’四字來默默悼念。
沒有了儒聖蕭桐,整個萬千大陸果不其然地再度陷入了兵荒馬亂。甚至,因為儒聖之死,這荒亂更甚數十年前。
武清瑤,儒聖的紅顏知己。她為了儒聖之死而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武王殿、虛無閣等等諸多勢力在數十年前按捺下並且漸漸消彌的梟雄之心,皆因儒聖之死而故態萌生。
萬千大陸,混亂不堪。
……
時光荏苒,韶光飛逝。
數十年過去了。
儒聖之死,驚蟄之殤,漸漸地隱沒甚至消寂在了眾人的腦海中。人們雖然嘴上不說,但內心卻仍舊記得很清楚。
……
而於此時,這些無數的深藏在蕭徹內心的記憶破碎成了無數道的碎片打在他的身上,蕭徹深陷其中,整個人被那股恐懼驚嚇得滿身冷汗、披頭散發,此刻的他宛似腹部中刀的猙獰的野獸般,那雙原本清澈平靜的黑亮眼睛在此刻變得宛似鮮血般赤紅,目眥欲裂,猶如來自九幽地獄一般。
“轟轟!”
此刻蕭徹身處於恐懼的混沌之中,突然,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間之中頓時有著鋪天蓋地的漆黑火焰在瘋狂地燃燒著,旋即一道清澈刺耳的鳳凰唳鳴聲響徹在天地之間。
那是琴煌先前所煉化而成的鳳凰精魄。
這鳳凰精魄隨著琴煌的身死而幻化成了這頭神念意識並不完全的凶獸。
此刻,這頭鳳凰的身軀突然瘋狂地膨脹開來,短短幾息之後它便是膨脹到了宛似山嶽般巨大,它巨大的雙翅伸展開來,其中挾裹著狂暴的氣息洪流和獵獵勁風。
蕭徹霍然抬頭,滿含驚恐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虛空之中那漆黑的巨大鳳凰,眼看著這頭鳳凰凶獸沐浴在漫天的恐懼之力中,顯然,此刻的漆黑鳳凰的實力已經是恐怖到了一種讓人心悸的層次,而且在它身上所沐浴的氣息波動還在越來越濃厚。
“唳!”
玄黑鳳凰突然仰天長嘯,旋即恐怖的靈力波動自其龐大的身軀之中席卷開來,而後挾裹著浩瀚磅礴的恐懼之力朝著蕭徹鎮壓而來。
“轟隆!”
玄黑鳳凰身後頓時有著恐懼之力肆無忌憚地釋放出來,與此同時在這片漆黑的空間之中有著一股無比可怕的波動在瘋狂地彙聚著,間中充斥著濃鬱的恐懼力量。
蕭徹此刻瞠目結舌,神色滯鈍,整個人就好似木頭人般立在原地。
“轟轟!”
突然間,整片漆黑空間在此刻轟然一響,頓時空間更顯得陰沉了幾分,甚至於自那玄黑鳳凰周身所散發出來的靈力氣息洪流之中都是含蓄著磅礴的恐懼之力。
蕭徹簌簌發抖,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咽聲,他滯鈍的眼睛凝注著從天而降的玄黑鳳凰,整個人像是已經變得癡呆,麵對如此可怕的恐懼攻勢,蕭徹竟是毫無反抗的意思。他並非不能反抗,而是已經因為恐懼而不知道如何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