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聽著驍峰談天說地,胡說八道,他唯一弟子的心胸漸漸開闊起來,對他講述的一些事會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樣的生活,在雙方看來都很有意思。
漸漸的,這個奇怪私塾的名聲傳了出去,私塾裏有個奇怪夫子的消息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
抱著試試的態度,又有幾個十多歲的小孩到了這裏。小小的私塾,漸漸熱鬧起來。甚至,帶孩子過來的某些長者也留下來,想要看看這個夫子到底說了些什麼。
不管聽的人是誰,驍峰隻說一些他覺得有意思的事,也是能吸引弟子興趣的事。而在這其中,又會偶爾提及古人的智慧,或是這些年總結出來的哲理。
那些在一旁聽著的中年人隻覺得他說的與經書中記載完全不同,可謂離經叛道。然而當他們想反駁的時候,卻又覺得事實就是這樣,找不到說辭。
這樣一來,他們更加不服氣,天天在此逗留,仔細的聽著,就為了能找到可以反駁的地方。
三個月過去了,驍峰說了很多,天南地北,也不過是二十多年遊走故事的一成不到。往往一件小事,到了他口中就不再簡單,充滿樂趣的同時也有值得回味的地方。他這個地方,不像私塾,倒像是個說書的地方。
這些,沒有必要理會。
那些中年人像是著了魔般,整天就守在這裏,聽他的講述。時間長了,自然會有親朋好友問起,他們便把驍峰的言論告訴對方,一同辯駁。
十多人聚集起來,聽著這樣的言論確實覺得與常倫相悖,可當他們想辯駁的時候,依舊找不到說辭,或者往往是將自己繞進某個圈子,怎麼也出不來。
越來越多的人對此來了興趣,驍峰的私塾裏也就驀然多了十幾個人。他們中,有不少都是儒士。
從小接受熏陶,讓他們覺得驍峰說的話狗屁不通。而坐在這裏,不過是想找到他言辭中的紕漏,然後大肆詆毀一番。
不過,他們終究是失望了。在此地坐了半年,聽到了許許多多的事,也從中領悟了許多道理。其中,有驍峰說出來的,也有他們自己想到的。不知不覺中,眾人的思想已經偏離了原本的道義,他們卻沒有絲毫發覺。
一眾二十多人,開始對驍峰生出發自內心的敬佩。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們怎麼會不明白。不過,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在家中念書。
師者教導他們,念書是一場修行。當讀完萬卷書的時候,腳下已經走過了萬裏路。
但是,他們覺得,師者的這話,錯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知道這話錯在那裏。他們念的書,是古人所寫,是別人的智慧。其中的路,自然也是他人的路,而不是他們想走的路。
儒者,需先行萬裏路,則萬卷書已在胸中。
後四個字,不應該是讀萬卷書,而是書萬卷書。書已在心中,要做的是將其書寫下來,留給後人傳唱。但不是為了讓後人走自己的路,而是為他們引導方向。
這些,都來自驍峰的講學。
一年後,所有聽他講學的人都離開了。他們之前的路錯了,但現在知道還不晚。他們是去行萬裏路了。
也許某天他們會再回來,就像將來有一天驍峰會回到天石鎮,去見當初的那個夫子一樣。也許不會。但他們的境界會慢慢增長,最終達到與驍峰相當的程度。
沒有嫉妒,隻有祝福。
真正的儒士,是希望看到儒道的思想遍地開花。驍峰一個人能做的事不多,但有這些人的存在,思想的傳播會加快許多。
私塾卻沒有再經曆冷淡,所有人走後的第三天,又有五十人前來。這其中,男女老少都有。
驍峰宣揚的另一個思想是人人平等,儒道,為天下之道,不應該隻有男子能學,隻能是儒者談論,人人都可以成為儒士。
所以,他們來了。
這其中,有許多原本就是儒士。不過,當他們踏進私塾的那一刻便將之前所學,全部拋棄。
時間流逝,春去秋來,十年時間再次過去。驍峰已經走到了知天命的時節,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但眼睛依舊明亮。
經過歲月的洗禮,智慧沉澱在眼中。他雖然隻是凡人,但天地都在心中。那是一種胸懷天下的大誌,也是心係蒼生的大愛。
任何生靈在他眼中都是同樣的可貴,應該受到尊重。當然,也不會有生靈更高等,應該受到更多的尊重。
十年時間,他迎來了十批求學之人,也送走了十批欲尋路之人。最先走的那批,沒有人回來,但他知道,他們必定是走在正確的路上。
這十年,驍峰在京師也算是聲名赫赫。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在這繁華城池的某個角落,隱藏著一個世外高人,真正的儒道大師。
他的名聲,甚至傳到了當今聖上的耳邊。皇帝降下聖旨,讓他到宮中擔任大學士,教導皇子皇孫和群臣。不過,他拒絕了。
“你若想學習儒道,可到我這裏來,但我絕不可能去你那裏,隻為你講學。”這是他的原話,也因此而引起皇帝震怒。
當今聖上派出禁衛軍,想強行將驍峰抓進宮中的時候,受到了幾乎整個京師的阻攔。而那個領命的將軍,被他一語喝退。從那以後,再沒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
私塾的學堂裏,也會有皇室的血脈坐著,與其他人一樣,聽他講學,沒有受到任何特殊對待。
這十年時間,有個人很糾結,他的名字,叫李文軒。他是十年前的科試狀元,被稱為是整個蜀國最有可能成為儒道大師的存在。
但如今,整個京師,甚至蜀國,談論的都是驍峰,他才是公認的儒道大師。
在他心裏,驍峰一直都是老大。第一次聽到驍峰兩個字的時候,他渾身都在顫抖。剛想去相見的時候,驍峰的思想也隨之傳來。而他的聲名迭起,又讓李文軒有些羞愧。畢竟當屬於自己的全部榮譽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時候,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場見麵推遲了很多年。
驍峰的思想,與李文軒所學完全不同。而這,也是他害怕見驍峰的另一個原因。他們兩人的思想,隻能有一個正確,不管是誰錯了,他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麵。
但是現在,李文軒不得不去見驍峰。因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漸漸虛弱。若是再不去見,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習慣了車馬的他,已經許久沒有走路了。這天,在侍女家仆的攙扶下,夫妻倆盈盈走向驍峰的私塾。
他已經貴為當今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見到他的人都退到邊上,俯首稱臣。但這樣的感覺,他不喜歡。
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在天石鎮的日子。那時候,他跟著驍峰,從私塾中逃出來,到溪流中摸魚,與私塾的管事周旋,被父親追著滿街跑,怒目瞪著敢多看他們一眼的村民……
每每想起這樣的場景,便覺得自己的心又年輕了許多。
當離驍峰院子隻剩下最後一個彎道的時候,沉寂蒼老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
深吸口氣,終究還是朝前走去。
今天,驍峰的私塾隻有他一個人。院子裏種著一叢有著淒美傳說的湘妃竹,他坐在竹子旁邊,在他身前擺著一張藤條編織的桌子,桌子對麵,放著兩把椅子。
他在等人。
他等的人,已經到了。
走下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李文軒臉上掛上真心的笑容。三十多年了,這樣的笑容很少出現在他臉上。
這是擁有如今地位的代價,不得不擺出虛偽的笑容。
“老大,許久不見了。”
“我們都老了,就不要叫老大了。”
“是啊,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都老了……”李文軒眼中有說不出的惆悵。
“不給我引薦引薦嗎?”驍峰看著旁邊的女子。
“內人月氏,不值一提。”
“可她,也是芸芸眾生的一員,為何不提?”驍峰直勾勾的看著李文軒,眼神中沒有咄咄逼人,卻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因為她……”李文軒想說因為她是女子。可正如驍峰所說,芸芸眾生,難道不應該有女子嗎。他還想說,古人說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可這些,驍峰真的會在意嗎。
這些東西,難道真的正確嗎。他從來沒想過這些,這一切,都是他的父親說的,或是經書上寫的,也是他整日口中念叨的。
可這些,根本不對。他也很清楚,這些年要是沒有身邊這個女子,他的生活將沒有絲毫樂趣和真誠,盡是伴君如伴虎的恐懼與爾虞我詐的冰冷。
女子,是芸芸眾生的一員,是與男子平等的存在。
從驍峰的眼神中,李文軒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那裏,天下蒼生都是平等的,沒有帝王君主,沒有奴隸百姓,沒有任何限製。那裏,是經書中的大同世界,有無數儒士舍生忘死追求的自由,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