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莫青珂將熟睡中的白聲銘撇下,一個人騎著馬奔出了鎮口,直直的奔著具林村的方向。
小時候,背著青麟,走這條路走了整整一天,可是現在,隻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馬蹄聲便到達了具林村的村口。
十三年的時間,真的是滄海桑田,原本就不大的村子,現在簡直是小的驚人。商國依然是那個注重商業的商國,具林村的村民們紛紛遷徙到別的村莊小鎮,留下來的,都是一些走不動道的老人。
莫青珂驅馬上前,天氣陰涼,邊陲的大風吹動莫青珂頭上帶著的毛皮兜帽,在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聽起來很像是風中氤氳著的隱隱哭聲。
天空很藍,莫青珂下馬,牽著馬韁緩步向前。房屋幾乎還是多年前的樣子,除了微微有些破舊。莫青珂一口氣走到村尾,站在自己的家門前。
小小的草棚哪裏禁得起十三年的風吹雨打,屋頂上捆紮結實的草垛已經淩亂不堪,門外的小圍欄也已經不見,地麵上雜草叢生,原本莫青麟學走路的時候經常絆倒他的那個小土坑,現在早已被時光磨平,一點也看不出當時的痕跡。
莫青珂放下馬韁,靜靜走進去,仔細端詳自己曾經的家。
屋裏的擺放似乎沒有變過,小小的木桌上擺著幾隻有缺口的小碗,桌麵上十三年的灰塵積攢了厚厚的一層,莫青珂輕輕拂袖,一陣法氣帶著輕風掠過桌麵,屋中頓時灰塵漫天。
抬手掩住口鼻,莫青珂伸出一隻手按在桌麵上,素白的手指甚至都沒有使勁,早已被蟲子蝕空了的小木桌轟然倒地。
“呃……”莫青珂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一張好好的桌子竟然就這樣變成了一堆廢柴,讓沉溺在回憶裏麵的她驚了一下。
莫青珂彎下腰,伸手欲將斷裂的桌腿扶起來,卻又忽然猶豫踟躕起來,手指在空地上懸空了一會兒,她彎著的動作看起來有幾分好笑。僵持了許久,莫青珂收回了手,慢慢地站直身子。
即使是扶起來了,又能怎麼樣呢,都已經斷裂成這個樣子了,應該是再也修不好了吧。莫青珂心中苦笑一聲,目光自然而然的轉向一簾之隔的裏屋。
青麟出生之前,青珂每天都會跟父親母親一起睡在那張僅有的大床上,三個人說說笑笑,等到母親有了困意,父親就會溫柔的哄母親入睡,然後幫著自己擺好手上的印結,一起修煉法力。
那樣美好的時光終究還是一去不返了,父親走後,自己和青麟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隻是想想,都讓人覺得心中無限酸楚。
莫青珂的手輕輕撫上單薄的床鋪,住慣了各地的舒適客棧,這樣在木板上簡單鋪一張薄布的床鋪,摸上去竟然有些硌手。
莫青珂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終於低聲念道:“父親,母親,青珂回來了。”
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莫青珂立即警覺,閃身出門,正好看到一個年邁的老婦人手中挎著一個菜籃,小心翼翼的向房中探望。
“你是?”
莫青珂細細思索了一下,麵前這個老婦人看上去十分眼熟,雖然臉上的皺紋讓她顯得蒼老了許多,可是,她的表情和習慣性的還是讓莫青珂認了出來。
“張嬸?”
“你是青珂?”莫青珂一身的女裝打扮,又站在這許久沒有人來的小院裏麵,張嬸很快便聯想到了或許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兒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張嬸。”莫青珂上前接過張嬸手臂上的菜籃,另一手扶著她,動作親昵自然。
張嬸已是淚流縱橫,十幾年的時間不是幾句話就能夠隨意蓋過去的,原本還整天下地幹活的張嬸,現在,腳步都已經蹣跚。
“青珂啊,你說你們當時跑到哪兒去了啊!我和你叔都要擔心死了,聽鎮裏人說你們去了沒蹄草原,然後就沒回來,我們都以為……”張嬸的話語哽咽,斷斷續續,聽的人心裏難受。
還沒等莫青珂安慰,張嬸的口氣忽然就嚴厲了起來,“你說你一個小姑娘,還帶著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兒,怎麼就敢到處亂跑!”
“張嬸……”
“青麟呢?青麟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他出什麼事兒了?”
莫青珂看著神色又瞬間慌張起來的張嬸,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她扶好張嬸,用自己最沉穩的聲音道:“青麟沒有出事,他拜了師傅,正在修煉武力,不方便回來,張嬸您不要擔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張嬸神色激動,一隻布滿皺紋的手重重的拍在莫青珂的手上,“走,先去張嬸家,你家裏十幾年沒有人來,等明天張嬸跟你一起收拾了再住。”
莫青珂沒有反駁,淺笑著跟上張嬸的步伐。
張叔不在家,屋子裏一片寂靜,莫青珂心下有些奇怪,記得小時候,張嬸家裏是有兩個比她大幾歲的孩子,這時候也該長大了,難道是下地幹活去了?
“張嬸,您家裏的人都哪兒去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問題剛剛脫口而出,莫青珂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家老頭子,你張叔,前年得了風寒,已經去了。”
“那……鹿兒姐和小虎哥呢?”
“他們都在鎮裏有了房子,住在鎮裏呢。”大概是想起了孩子們過得還不錯,張嬸的神色又好了一些,莫青珂扶著她進屋,才發現張嬸的家裏也是同樣的空曠冷清。
莫青珂心下生出幾分憤怒:“那他們就讓您一個人住?”
“鹿兒和小虎都說要接我去鎮上,是我不願意去。”張嬸麵色有些鬱鬱,低聲解釋道。
“您這又是何必呢,一個人苦苦的守著這個家,又有什麼意思?”老人對於家的眷戀,莫青珂自是有所聽聞,這時候,便以為張嬸是年紀大了,不願意離開家去陌生的地方。
張嬸聽到莫青珂的口氣,竟然驚訝道:“不管什麼時候,家裏都該有人守著的。若是他們想回來了,家不在了,那可如何是好?”
家,真的有這麼重要麼?既然已經尋得到了更好的地方,為何還要守著家裏這座小小的破屋子呢?莫青珂心中不禁起了疑,看著張嬸匆匆站起四處為自己準備飯菜的身影,忽然一種很久未曾有過的感覺襲上心頭。
莫青珂雙手交疊握在一起,拇指的關節輕輕的頂在胸口,一個多月來一直迷茫無助的眼神終於重新清明了起來,唇邊也終於有了笑意。
自己到底在別扭些什麼!
這些年,莫青珂早就忘了有個家是什麼感覺,一直抗拒,一直壓抑,一直排斥與家有關的消息。自己對於莫南詔格外的厭惡,大概也是因為隱約猜到了父親與莫族的關係吧。
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族,自己這個樣子又算是什麼意思呢!莫青珂心中竟然升起一絲自嘲,自己自認也不是什麼善良人士,那個莫南詔做的那些事情,怎麼就能認定是壞事呢?畢竟那個人,是父親家族中的少主啊!
好不容易想通這一節,莫青珂竟像是豁然開朗似的,一直壓抑在心頭的抑鬱也一掃而光,莫青珂抬眼,正好看到張嬸笑著端來兩盤小吃擺在身旁的小桌上。
“青珂,來,嚐嚐,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小酸棗,正好張嬸家裏還留了一些,快嚐嚐!”
莫青珂禁不住張嬸殷切的眼神,撚了一顆幹癟的小棗塞在嘴裏。酸!莫青珂幾乎是立即皺起了臉,好酸,她怎麼不記得小時候還愛吃這個東西,酸的牙都要倒了。
張嬸在一旁看著莫青珂的表情立即就笑了:“就是這個表情,小時候你每次吃小酸棗都是這個表情,別吐出來,一會兒就甜了。”
莫青珂忘了小時候是不是會吐出來,反正她現在還真是挺想把這顆小玩意兒吐出去的。礙於張嬸的麵子,莫青珂隻好輕輕的含著這顆酸溜溜的小棗。果然如同張嬸所說,隻是酸了那麼一下子,這棗子的後味兒竟然這麼甜,甘甜的滋味立即取代了嘴裏的酸澀,莫青珂這才想起來,這酸棗,確實是自己愛吃的東西。
看著張嬸又轉身要去準備飯菜,莫青珂連忙起身攔住:“張嬸別忙了,我坐坐就走,待不長的。”
聽了這話,張嬸也就不再忙活,對於莫青珂不會住下來,張嬸倒像是早有預感,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意外:“唉,我也想著你不能留下來,都大了,是該出去闖蕩的年紀,留在這小小的村子裏能有什麼出息,還是出去好,出去好啊。”
莫青珂抿唇輕笑了,心中猶豫一下,開口問道:“張嬸,這些年,我父親可曾回來過?”
張嬸愣了一下,搖頭,看向莫青珂的眼神更是憐憫:“你們在外多年,也沒有得到雪鷹的半點消息嗎?依我看,雪鷹既然是個法師,去了哪裏,總該有些消息留下的。”
莫青珂有些煩躁的搖搖頭,說不失望是假的,父親失蹤那麼多年,即使是自己靠著桃花塢的能力來尋找,竟然也沒有一星半點的線索。父親他究竟是去了哪裏,去做什麼了呢,哪怕他留下一些消息,讓自己知道他還活著也好啊……
莫青珂皺著眉,不由自主的散發出了平日裏的尊貴氣質,她自己卻是渾然不覺。直到她抬眉,這才看到張嬸局促的站在自己麵前,動作竟然有些畏縮,這才猛的反應過來。
“張嬸,青珂這就走了,日後若是有時間,青珂定會帶著青麟回來看您的。”莫青珂禮數周全,等到張嬸木訥的應了兩聲之後,才慢慢的走出房門。
在門口牽了自己的馬,莫青珂翻身上馬,挺直腰背,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忽然在她的唇邊蕩開,要快點找到父親,告訴他,自己終於找到家族了,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
就像是原本獨自苦苦撐著局麵的小將,身後忽然擁有了千軍萬馬,莫青珂的心中頓時沒了孤單和彷徨,剛剛吃過的酸棗那甜絲絲的味道還留在口中,竟是無比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