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唐國南端接近邊境的位置,綿延數千米的落霞山脈深處一座小小的山峪上,一個不算很大的房間裏,八個人圍桌而坐。坐在首位的赫然就是童烈的父親童老爺童封。
童封一改平日裏在唐京時華麗雍容的唐國服飾,一身墨黑的短打外套著一件灰色的簡單外衫,領口處用同樣顏色的灰線繡著一個小小的不怎麼起眼的火焰形狀的圖案,繡工精細堪比唐國薔薇宮中的禦用繡坊中的繡娘。
童封的臉色不大好看,眉頭緊鎖,眼神盯著空處不說話。坐在右側最下位的一個男子麵容與童封有著幾分相似,他胸有成竹的笑笑,開口道:“大哥,你年紀也不小了,族中事務眾多,而孩子們都大了,也該慢慢接觸族中事務,幫你分擔了。既然這次已經提起了這件事,你就順理成章的應了吧。”
童封抿緊了嘴唇沒有反應。
左手邊第二位的一位白發老人重重的歎氣道:“族長,我們幾個長老都是親眼看著你當上這個族長的,你的能力和為人我們都清楚。你也該明白,這次這件事並不是我們針對你的懷疑和排擠,而是我們也覺得,下任族長是時候該定了。定了的話,對孩子的培養也就有了重點,不像現在這樣漫無目標的,也浪費了不少資源不是?族長您自己也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您應該也知道這會兒正是合適的時機吧?”
童封可以不理會弟弟的挑釁,卻不能不理族中長老溫言軟語貌似句句在理的建議。他皺著眉頭轉過頭沉聲反駁道:“二長老,要定下任族長我當然沒有任何意見的,可是現在您真的覺得這會兒時機合適嗎?下任族長是從我們長房一脈的孩子裏選擇,二弟走得早,宗兒一直是我帶著,為了發展在唐京的勢力,我們一家已經多年沒有回到族裏了,雖然我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沒有在族裏進行係統的教育,我整日繁忙,也來不及教導,至少也該讓我的孩子們都回來,在族裏待一段時日,充分開發了他們的潛能再做決定吧。如果現在就要選擇的話,不是對我的孩子們不公平嗎?”
“這個嘛,”二長老擺擺手,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臭不要臉的說,“那就讓孩子們回來住幾天再選嘛,這有何難,我們也都不急在這一天半天的。”
童封終於發火兒了,他狠狠的捶下桌子,撐起身子盯著二長老:“住幾天?族裏的條件二長老以為我不清楚嗎?多年未在族中成長的孩子隻住幾天就能與自小在族中長大的孩子相提並論嗎?二長老莫非是在說笑?還是在特意‘關照’我童封的孩子?”
童封將“關照”兩字咬得很重,咬牙切齒的聲音讓二長老眉頭一挑,明顯有些心虛閉了嘴看向一邊避開童封的目光。
坐在左側最下位的少女忍不住開口道:“大哥,那現在怎麼辦嘛,照你說的意思,是怎麼都彌補不回來了,難道我們不立下一任族長了嗎?還是就從你的孩子裏麵選擇好了?怎麼樣都是不公平嘛!”
童封皺起眉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小妹童陽陽。童陽陽今年才剛滿二十五歲,是童封這一輩兒裏最小的一個,比他小了二十多歲,陽陽從小就和他最要好,幾年前當童封決定要親自去唐國發展一席之地的時候,童陽陽大哭大鬧著不讓他走,還要跟著他去,誰都攔不住。可是他也就才幾年沒在族裏,陽陽就已經開始這樣逼他了嗎。童封心中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人心,都是怎麼長的呢,那個曾經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甜甜的叫著“大哥、大哥”的可愛小女孩兒,那個跟自己對弈好不容易贏了一盤便歡欣雀躍的天真少女,那個一有開心事或者傷心事都第一個跑來找自己傾訴的女孩子,那個曾經全身心信賴依賴著自己的女孩子,到底去了哪兒呢?為什麼陽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童封想著想著,心中忍不住覺得悲涼。
見到童封仍然不說話,坐在左手邊第一位一直沒有開口的白發老人輕輕地咳了一聲,剛要勸服,卻看到童封的眼神恭敬地轉了過來,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老臉不禁有些羞紅。
童封不同於之前對待別人那樣不耐煩的口氣,他微微的向左側了身,標準的學生禮,無論怎麼樣,大長老曾經教導他十多年,單憑這一點,他就該受到童封最禮貌的對待。
童封恭敬的請道:“老師您請講。”
大長老挪開目光不與童封對視,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很不願意這樣說:“封兒啊,你多年不在族裏,雖然還掛著族長之名,但是這麼多年族中事務全都是你三弟童鈕替你在打理,這也是時間太長了,他覺得有些辛苦力不從心才提出這個了建議,你也知道,童鈕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他也隻是希望可以減輕一些負擔而已。為師自小看著你長大,知道你心氣兒高,不想被別人比下去,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是誰被選上了,那都是我們童家的長房一脈,都是我們自己的血脈子孫,是不是自己的親生有什麼不同呢,隻要他有本事,能夠帶領著童族一直興盛不衰,那就是好族長啊,封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童封趕忙低頭:“師傅教導的是。”
見到這一幕,二長老和童封的三弟童鈕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
童鈕迫不及待的追問,連眉間喜悅的神色都來不及掩飾:“那大哥的決定是——”
童封厭惡的掃了他一眼,雖然心裏已經知道了結果,但還是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將身子轉向右側問道:“不知母親覺得這件事如何?”
童封的父親去世很早,童族中並沒有女子不得參與族中事務的說法,童封父親病中的時候,都是他的母親幫著童封父親一一處理的。
童封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武力在族中是數一數二的好手,人長得漂亮,為人又聰明知進退,雖不是長房一脈的小姐,卻被當時的大長老認為義女,也算是接受了大家教育。
當時幫童封的父親處理族中事務的時候,處理的井井有條頗受讚譽。雖然童族開放,女子也可以參與政事,但是畢竟這方麵不是大多數女子所擅長,很少有女子能夠真的在童族會議中有一定的話語權。而童封的母親確實就有這方麵的天分。
童封的父親去世後,母親便一直在族中占有一席之位,自童封當上族長後,就被族人們尊稱為老夫人。但也是自從童封當上族長之後,老夫人便沒有對童族事務做出任何建議或者決定,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沒有。
老夫人坐在童封右手邊第一位,聽到童封帶有些許希望的話語,不由得苦笑:“自你爹走後,族中事務我都一概不過問了,這種大事本就不該問我的,封兒,你是族長,你還是自己拿主意吧。”
童封聞言輕歎,果然不出所料,母親從來就不管族中的事情,這次也是一樣。童封抬頭環視一周,將大家的神色的看在眼裏,最終認輸似的的吐出一口悶氣,道:“那就這麼辦吧,我會盡快回唐京將家人們接回來,”看到童鈕的神色忽然一滯,童封輕輕一笑,眼神中有了一點點邪惡的意思,有了終於扳回一局的感覺,“選出了下任族長,自然是需要族長親自教導。老師說的對,三弟身體一直不好,更何況這些年也確實讓三弟受累了,等到選出了下任族長,三弟就代替為兄去唐京繼續發展勢力吧。唐京建築奢華、草木珍貴,比起咱們童族所處之處落霞山脈,也是別有一番風景。三弟倒是可以換個環境好好將養身體,唐京大夫的醫治方法與族中大夫不同,說不定,三弟在唐京能夠將身子養的健壯一些,畢竟,這是在童族,三弟身體太差了可不好說啊。”
這一年,烈兒剛剛滿兩歲,卞唐的秋色斂去,冬日剛至。
《遨遊五國》中說,唐京是五國中最美麗的城市,並不局限於哪一個季節,它的美是從頭到腳貫穿始終的。或許是因為馮孝之本人是唐京人的緣故,她的書中有很多對於唐京的讚譽有著非常濃厚的個人色彩,無論走到了哪裏,看到了什麼樣的美景,她都非常樂意和唐京景色做個比較,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唐京也確實有著讓人驕傲的資本,生在唐京,本身就是一種驕傲。
唐京的初冬,安靜而溫柔。秋天時掉落的楓葉在微暗的清晨被輕柔的掃去,長安街的青石板路幹淨整齊,一條大路直接鋪到薔薇宮的宮門口。
還沒有下雪,唐京的天氣隻有些微涼。路上的行人並沒有因為天氣的轉冷而窩在家中,唐國百姓向來是不怕這些的。少女少婦們換上了冬衣。即使是冬天,唐國的女子也不願把脖頸和手腕都包裹起來,衣衫還是夏天那般寬領廣袖,美麗而風騷。這樣的服飾,隻有唐國的女子才穿得出它的味道。
童府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廳裏,外院的地上堆滿了行李,下人們魚貫出入,把行李裝上門口的幾輛馬車上。
二皇子李謙坐在首位,烈兒坐在他的下手。這個時候的烈兒已經長大不少,雖然還是個孩子,可是眉宇間已經有了幾分擔當,脫去了孩童的稚嫩外殼,一臉的沉重和不舍。
二少爺童承搖著扇子輕輕坐在大小姐坐著的椅子扶手上麵,輕巧自在得很。這也就是他能夠這樣坐,若是換了別人,那椅子恐怕早就翻了。
童承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父親母親,二皇子殿下和烈兒師徒情深,不如我們先行一步,讓他們單獨訴訴離愁別緒?”
大小姐童錦一肘子撞在他的懷裏,輕聲訓斥:“你少說話!”
童承難得的沒有和大姐頂嘴,齜牙咧嘴的默默承受了那一肘子。
童封站起來作揖道:“多謝二皇子殿下親自相送,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走了。”
二皇子李謙輕輕地點點頭,表情高深莫測波瀾不驚。童烈見狀輕輕說:“父親你們先走吧,我跟老師說說話,一會兒就來。”
童封點頭,帶頭走了出去,身後一眾跟隨。
烈兒身上穿著火紅色的狐狸毛外袍胸前敞開,裏麵露出二皇子李謙早就送他的繡著瓣瓣粉色桃花的絲綢內衫。這件內衫烈兒從來就沒有穿過,每次提起都是一臉的不屑:“我才不會穿那種娘娘腔的衣服。”
二皇子李謙看著小小的烈兒,心中無比的鬱悶。好不容易努力了半年多,各種威逼利誘之下,終於讓小烈兒承認了自己老師的身份,可是這逍遙日子還沒過幾天,他們居然就要走了!如果不是童封神色懇切,李謙簡直以為他是耍著自己玩呢!
烈兒站到二皇子李謙麵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老師,我走了,日後若是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
李謙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眼看著離別已是無法避免,便瀟灑的笑著將烈兒扶起來:“走吧,我送你出門!”
童家的馬車樸素卻寬大,六輛車整整齊齊的首尾相接,十二匹漂亮的駿馬靜靜地待在原地,對比之下,二皇子李謙那輛華麗的恨不得把全城的鮮花都掛在上麵的小馬車就顯得有些可笑。
李謙大袖一揮,把身上的厚袍裹得再緊一點,然後眨眨眼,笑眯眯的看著烈兒被童承抱上車,然後一點也不帶留戀的走向自己的小馬車。
馬車邊的侍衛搬來石凳,李謙瞪他一眼,提起裙擺又一腳上去:“小白,下次也給我弄一輛那麼大的,這個小破爛玩意兒,裝得下什麼啊,盡給我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