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漢線上的槍聲 如意夫人

抬走的是慕容昭的如意夫人郭婉儀。

人們總習慣將受寵卻沒能正名的寵姬稱為如意夫人,郭婉儀便是如此。早些時候在舞廳端茶遞水賺錢養家,一邊跟小姐們學幾手粘人的招數一邊為自己物色人選,周明就是在那時候把她帶進大帥府的。跟馬超相處久了自然知道慕容昭的喜好,花點錢讓她細細打扮一下倒是十分入眼。慕容昭沒說喜歡,但也沒拒絕。

住下後慢慢磨著去了教會學校,裏麵大多是富家小姐又或者少奶奶一類,談話間總愛用“二爺”作為對慕容昭的代稱,時間久了眾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便有意無意巴結起來,小姐們雖說對妾室不齒,但慕容夫婦在外麵各玩各的早是人盡皆知,這一位雖說是偏房,隻要得寵將來也不是沒有扶正的可能。女人向來會察言觀色,有幾個心細的便同她拜了幹姐妹時常進帥府走動為自己找些門路,其中的朱四太太與劉小姐因為家裏人在軍部任職更是她那裏的常客。打牌時有意無意總提“七小姐”,婉儀知道那是葉赫少薇的代稱礙著慕容昭的麵上也不點明。女人恃寵而驕到一定程度便將本性一點點暴露,除錢財外似乎還想要得更多。

中秋後劉小姐過來打牌,婉儀一身紅綢刺繡旗袍襯著碧青翡翠更顯得麵如秋芙,劉小姐拍手說:“衣服好看,怎麼不帶鑽石?青色怎麼襯得出膚色來?”朱四太太說:“你皮膚好就該帶點閃亮的,那些個金玉翡翠是我們這樣黑的人帶的。”婉儀想起前幾天買的鑽石就讓木蓮去桌上拿,去半天。木蓮空手回來笑道:“馬隊長在那裏,不敢進去。”婉儀猜著他是向慕容昭彙報情況便嗔怒道:“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真開了兩天會也沒累成這樣。”朱四太太隻捂著嘴笑,婉儀又說“這樣,我們打牌差人,你去請二爺過來。”她們的牌局偶爾他也混進來打幾圈,朱四太太是見慣的人,劉小姐笑道:“隻怕少帥不願來。”婉儀本來隻是一句玩話,這會兒見她們當了真自然不會收回去,隻說:“有我呢,怕什麼。”又讓人擺桌子取牌。

大約有一刻鍾慕容昭才來,身後跟著馬超、何速兩人。婉儀見他一身軍裝便笑道:“二爺怎麼了?在家裏還穿成這樣?”慕容昭隻管往外走,婉儀又道“二爺去哪兒?”一連幾聲沒人應,慕容昭已是走到樓梯拐彎處,聽她這樣不由得皺了皺眉,何速立即回身說“郭小姐別急,少帥手上有些公務要處理,用不了多久。”他本是慕容昭的幕僚,口才自然是一絕,婉儀怔怔的立在那裏,他居然叫自己“小姐”!當著客人的麵這樣稱呼自己,以往碰見總是笑臉相迎稱呼她為“夫人”的人居然叫自己“小姐”,他敢!憤然揚手,碰觸到隻是自己臉上的餘熱,朱四太太見事情不對趕緊拉她到一旁坐下笑道:“什麼大不了的?他們是做大事的人,哪裏顧得上我們的感受,笑幾聲過去了就好。”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側臉努力的把眼淚逼回去說:“他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幹?我不過是他花錢買來玩的,玩厭了自然有人再找新的來。”朱四太太聽她這樣說便知道又鑽牛角尖了,就說:“他對你好我們可都是看見的,別為了點小事傷了感情,不值得。”婉儀冷笑兩聲,樓道上惶惶亂亂不斷有人過往,劉小姐說:“這麼急,難道她要回來了?”朱四太太想了想低聲說:“可不是,昨晚上聽我們老朱說什麼專機回來,好大的架子。”

婉儀扔了手裏的帕子踢著鞋搖搖晃晃的向三樓走去,樓道上飛舞著細細的灰塵,那是傭人在打掃。她從不去三樓,因為聽說那是七小姐的居所,今天卻很想去看看。明亮的地磚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李嬸子帶著小鳳幾個正換地毯,見她上來微微低頭叫聲“夫人”。她笑笑,法式風格的家具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輝,正是一天中陽光最美的時候。客廳裏的花早已換過了,香水百合,與自己房裏的玫瑰不同,若有似無的散發著幽香。乳白色描著金邊的房門,推開了,牆壁上一張嫵媚的臉正對著自己,妖嬈中帶幾分嚴肅。再一道房門,推開,一間純日式布置的酒廳,酒架上擺滿紅酒,透明的玻璃瓶上沒沾到

一點灰跡,看樣子是有人天天在打掃。她突然大笑起來,拿了酒瓶攥在手裏,然而紅酒浸濕了牆壁玻璃碎片打在地上濺起的渣子硌得她腳腕處一陣疼。李嬸子連推帶拉把她扶到樓下,劉小姐早走了,朱四太太見勢頭不對也不敢久留,木蓮打水幫她把身上的紅酒處理幹淨,那些極細的碎玻璃連著換下的旗袍被送走。滿嬸子進來送茶給她壓驚,嘴裏念叨著“千不該萬不該你去樓上做什麼,那地方平時都沒人上去,沾不到人氣不吉利的”

她忽然想知道有關她的一切,進門半年還沒見過。木蓮不敢嚼舌頭,滿嬸子是老人不怕那些,臉上的皺紋往中間聚了聚說:“七小姐,美人呐,就是脾氣怪了點,剛結婚就鬧別扭,本來二少爺就是個火爆脾氣,哪裏經得住她這麼鬧?幹脆把三樓讓給她。唉,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偏偏兩人一個脾氣,弄得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難怪平時見不到她?”

滿嬸子低著頭笑了兩聲“她呀,一年回來睡一晚上都難,聽說在外麵有自己的園子,叫什麼‘芙蓉園’,平時回來都往那邊去。這一走也有大半年了,說是去德國,誰知道,反正二少爺管不了她。”

她是葉赫的千金小姐,他自然不能管。婉儀覺得好笑,明明是夫妻偏偏做的像陌路人連顏麵也不顧了。

這天她睡的很好,早上起來李嬸子一個人在客廳布置,黑著眼——一夜沒睡。

“夫人”李嬸子倒茶上來“少帥還沒回來”

婉儀欠欠身子算是回答,飯後朱四太太打電話來安慰,她隻當她還在意,連聲音都大了些半叮囑半規勸的說:“妹子你別跟他急,男人都這樣,這幾天她回來他才過去,等她走了就好了。”

“原來在芙蓉園”她想,沒來得及多說,電話上的叉簧已經被按下去。這裏的電話都連著總機,她居然忘了。慕容昭帶著幾分怒氣伸手把電話線拔掉,她叫“二爺”,他轉身冷冷的說“你要是不想呆在這裏就給我滾,別讓我聽見那些不三不四的話。”

婉儀見他碰了釘子反倒平靜下來,她知道她不會回來,隻要不回來就不會動搖自己的地位,而自己也有更多機會坐穩慕容夫人的位置。午飯後照例約朱四太太打牌,幾個人熱熱鬧鬧的拉家常,劉小姐笑道:“今天常太太怎麼有空來?常師長不是最煩你出門了?”常太太笑道:“我們家那死鬼今天被少帥抓了公差,大清早就出門了,不然哪裏有機會出來?”朱四太太笑道:“什麼差事要大清早的去辦?還一整天?”常太太四處看了看低聲說:“什麼?還不是送七小姐離開,說是去日本,要好幾個月呢。”朱四太太喲了對婉儀聲笑道:“我說什麼來著?這下子你可是享福了。”

她們打牌玩得晚,慕容昭一直沒回來,李嬸子陪著她吃晚飯說:“少帥晚上有宴席,夫人先吃吧。”婉儀笑了笑,由著她們去侍候。她是抱定主意一言不發,就像戲客一樣隻在最後才拍手叫好。她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出來沒多久就進了大帥府。在家時身邊也有不少姐妹為了賺錢而去作舞女,好不容易攀上了有錢的老板改頭換麵做了姨太太卻因為從前出生不好怕被人人出而極少出門,隻在家裏呆著,日子久了外麵又養了新人那自然把舊人忘了,再加上又不是明媒正娶,隨時都有被掃地出門的可能。朱四太太從前可不就是交際花嗎?比舞女稍微高級一點,可人家有手段,會來事,再是出生不好好歹也成了官太太了,這年月笑貧不笑娼,誰還計較這些?

然而慕容昭卻是很晚才回來,滿身酒氣靠在馬超身上,身後李嬸子拿著大衣,連嬸子在一邊小心扶著,繞是這樣幾個人也還是在樓梯上走得東倒西歪嚇得李嬸子思量要不要上前扶一把。

“喝這麼多你也不知道勸一下”連嬸子滿口抱怨也是滿聲憐惜,家裏用的老人了,看著他長大的。

“楊司令請吃飯呢,他家那幾個姨太太又是混熟的,一個個都來灌酒,我哪裏攔得住?少帥也是的,平時沒見他喝這麼多”

幾個人歪歪倒倒上樓,慕容昭順手在馬超肩上拍了下笑道:“你小子背地裏說我,這月的薪水不要了是吧?”連嬸子笑道:“滿嘴酒氣,就你那點事誰不知道?偏要鬧成這樣!”正說著,婉儀已經迎上來笑道:“二爺怎麼了,醉成這樣?”

慕容昭沒理她徑直由人扶著進屋去了,婉儀仍是跟著,待眾人將他安頓好才說:“這是什麼話?喝多了回來撒酒瘋還不準人問了?”她聲音十分溫柔宛如家裏的主婦一般,連嬸子對著眾人使了個眼色,馬超趕緊說:“鬧了一晚上,我先走了。”李嬸子自然跟著連嬸子一起出去,偌大的房間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就隻剩他二人。

慕容昭靠在床上也不看她,醉醺醺不知說些什麼。婉儀倒了杯茶送到麵前,他冷笑說:“怎麼是你?不是走了嗎,沒人攔著。”

婉儀本想借著機會好好籠絡他,一肚子話早練習了幾百回,時機適當說出來準是惹人憐惜的。不料他居然這樣說,一下子慌了陣腳不知怎樣回答,那話連著茶杯一同止在手裏。慕容昭坐起來,甩手將茶杯扇到地上,有意無意,茶水濺到婉儀身上,她“哎喲”一聲回過神來,方問:“二爺這是這麼了?發這麼大脾氣?”慕容昭笑道:“我怎麼了?虧你問得出來,憑你是什麼人?”說罷起身就走。婉儀哪裏容他離開,忙將他抱住跪在地上哭道:“你什麼心思我知道,憑我是誰也不敢惹你發這麼大的火,你這是衝著誰發脾氣?她不回來關我什麼事,你就這樣氣著一點不為自己想想,那些士官看到了能不到處亂傳嗎?”

她哭哭啼啼的說著,他仿佛沉思著什麼似的停在那裏沒動。屋子裏有玫瑰花的香味,發絲輕輕顫動,有人在摸她的頭發,很輕柔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