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回到中宮,臉色很難看。想到剛才皇上對她問責的模樣,想到她送的補藥,坐在椅子上,竟獨自落下淚來。
進宮這麼久了,她真記不起皇上什麼時候衝她笑過,對她好過。她沒有當上皇後的威儀,沒有皇後的炫耀資本,她過的仍是一個人獨處的孤獨的日子。心裏的寂寞常常化成了水,漫過了眼簾,流成了雨。每天,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額頭光潔平整,像無風的水麵,眉兒輕彎,她摸了措自己的臉蛋,滑滑的,輕輕的擠,怕也能擠出水兒來。可皇上為什麼就看不上呢?為什麼?百無聊賴中,無所事事的她把自己的頭發全部披散下來,也不讓朵心幫忙,自己慢慢的梳,慢慢地挽,慢慢地插花,慢慢的描眉……她不急,她有的是時間,反正皇上不會來,反正化了妝也沒人看。女為悅己者才容,既然沒有了悅己者,縱是比得六宮粉黛無顏色也隻是顧影自憐。穿著錦衣夜行,徒增煩惱罷了。有時,她一坐就是半天,沒事幹的時候,她就數著自己的發絲,一根根地數,數著數著她便紅了眼,於是將頭發一甩,摔成了滿屋的空虛和失望。
皇後很羨慕董貴妃,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使得皇上那麼喜歡她。在中宮,她有時看到皇上往承乾宮去了。她知道,皇上又去了董貴妃處了。這時候,她心裏就酸酸的,辣辣地痛。她很想叫住皇上:皇上,這邊來呀!哪怕朝她看一眼,她也是高興的,然而沒有,皇上連一眼都不看這邊,徑直往那邊去了。
她開始理解後宮中為什麼會有人大吵大鬧,為什麼會有人哭哭啼啼了。當一個人落寞得對影自憐的時候,心空得找不到落腳點的時候,她自然會去找能填補她空白的東西,哪怕隻是徒勞!
看到皇後臉色不甚好,一綹頭發也垂了下來,朵心一邊幫她整理頭發,一邊問道:“娘娘,是不是董貴妃說了什麼?”
皇後道:“董氏沒說什麼,可本宮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朵心吃了一驚:“娘娘怎麼了?”
皇後道:“前兩天本宮給董氏送麝香,還煲了甲魚湯,說是給貴妃補身子的。結果,這兩樣東西差一點就害了董鄂氏,也害了本宮。皇上知道後大發脾氣,差點讓本宮下不了台。等她來,本宮要問問清楚!”
“問誰呢?”蒙麵者話還沒完,已一步跨了進來。
她看著皇後眼睛紅紅的,像哭過的樣子,說道:“怎麼了?貴妃欺侮你了?”
皇後第一次沒有給她好臉色:“你還說呢,本宮差點就回不來了!都是你出的好餿主意!”
“怎麼回事?”
皇後道:“本宮問你,你讓本宮送麝香,送甲魚湯,真是讓本宮去感謝她嗎?隻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吧?”
“怎麼,貴妃看出什麼來了?”
皇後道:“貴妃倒是沒看出什麼,是文禦醫看出來了。你給本宮說實話,你送麝香送甲魚湯的目的是什麼?你是不是想讓貴妃墮胎?”
她有些心虛地看著皇後,道:“你,你說出是我要你送的?”
皇後道:“那倒沒有。”
皇後不滿地說道:“可是你也未免心太黑了,皇上把你廢了,你就連皇上的兒子也不放過!”
“是的,我早就知道麝香和甲魚湯喝多了有可能導致墮胎,所以我才讓你去送的,我就是要讓董鄂氏懷不上兒子!你也不想想,為什麼不喜歡你?全都是因為有了董鄂氏!董鄂氏是什麼人,我不說你也知道。她憑什麼就讓皇上喜歡她,而讓我們坐冷板凳?她不過就是一個滿人和漢人生的雜種而已,論身份,論地位,論種族,她哪一點比我們強?她除了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以外,哪一點也不比我們強!大清朝高貴的血統是屬於我們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太後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在博爾濟吉特氏族中選皇後,其原因不過是想讓清朝皇脈能始終保持一脈相承。可是,董鄂氏如果懷孕了,這一切就全都打破了。你想想,將來,如果董鄂氏生下來的是個兒子,就憑皇上對她的喜愛程度,也不難推測,誰會是將來的太子。董鄂氏進宮不過四個月,就當了貴妃,如果她有了兒子,那她會是什麼?我敢斷言,皇上百分之百想廢了你,立董鄂氏為皇後!”
“話是這麼說,難道就可以用這種手段去害她?她可沒有做過對不住我們的事,而且,本宮生病的時候,她可是最盡心盡意的。再說了,她的兒子畢竟是皇上的兒子呀——”
來人咬著牙道:“她是沒有做過對不住我們的事。可是你要看到,現在她是受著皇帝的寵,萬一以後,難保她就不會做出對我們不利的事情來的。在宮中,本來就是弱肉強食,你不主動出擊,你就有可能被人家宰割。你現在是皇後,你想一輩子就一定都是皇後啊,那你就錯了,就像我一樣,這個位置有的是人覬覦著呢,你下去了,馬上就會有另一個人來代替你的位置,除非你有本事讓皇上喜歡你,那你才有可能坐穩它。否則,那你就等著後來居上吧。”
皇後聽著聽著也害怕起來。她也知道,一旦被廢,那就等於一輩子活受罪,她所住的房子就將是自己的墳墓。自己才十五六歲,未來的日子還有多長呀,難道真要守著這寂寞的屋子過一輩子?她去看過那棄妃所住過的地方,棄妃住的屋子在東六宮後麵一個偏僻的地方,顯得十分落寞。院子裏的葉子落了,鋪了滿地,卻無人打掃。皇後看了也空落落的難受。皇後想想都覺得脊背發涼。她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怎麼辦?”
靜妃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想坐穩自己的位置,那就得讓別人坐不成。”
皇後道:“怎麼才能讓人家坐不成呢?”
“現在你的對手是董鄂氏,她懷孕了,如果能讓她流產,那是最好。等她生下孩子來,隻怕就晚了。”
“皇上有令,給貴妃送的任何東西都必須經過文禦醫過目。”
“娘娘動動腦子呀。我們剛一行動,就被發現了。再用同樣的法子了,你想掉腦袋呀。聰明的人既要打擊別人,又要學會保護自己。”
皇後惶惑了:“難道讓文禦醫——”
“快別提文禦醫了,他是個漢人,好不容易才提拔上來,你想他會幫你嗎,除非他腦子進水。”
“那怎麼辦?”
“你先別著急,慢慢想,總會想出法子來的。”
皇後有些不忍,道:“能不能不傷害董鄂氏,讓她自動退出,最好。”
“娘娘真是幼稚,哪個願意主動讓位?你願意嗎?”
皇後想了想,無奈道:“實在不行,那就,那就讓她來當吧。反正,反正,我這個皇後本來就形同虛設,就剩一個名號了。”
“娘娘說什麼哪?哪有自己的位子拱手讓人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著這個位置嗎?你倒想白送給人家!就算是你送給人家,人家也未必感激你。退一步來說,你願意退出,太後願意嗎?大臣們願意嗎,大清的江山願意嗎?告訴你,除了皇上,沒有誰會願意的。你的背後是整個蒙古女真部落的後代,是占有大清一半江山的太後。董鄂氏,想要當皇後,可沒那麼容易!”
皇後頓了一下,說話了:“你怎麼幹我不管,可是再讓我去害人,我,不幹!”
來人冷笑道:“常在江邊走,哪有不濕鞋?你已經上了賊船,你以為皇上還會信任你嗎?別太天真了。”
皇後堅持道:“反正本宮不幹!”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去害人的,但你得自保呀,是不是?”
皇後想了想,無奈地點點頭,道:“嗯!”
太妃現在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吃齋念佛,儼然一位帶發修行的老尼姑。
博果爾去世之後,她就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她不去串門,也很少與人說話。太後偶爾會來看看她,但她自博果爾不在後就再也沒去過太後那裏,倒是太後覺得自己的皇上兒子有愧於博果爾和太妃,因而還會常來看看她。她開始吃齋念佛,每天都會將佛珠數個千百回,以此來打發漫長而又孤獨的日子。
在數著佛珠的時候,她微閉著雙眼,隻間或睜開眼看一看,但就是這間或的看一看,我們還是可以發現她的眼睛是與眾不同的。那眼睛很深,深不可測,那眼睛也有些陰,微微透出一點寒光來,就是這點寒光,也常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太妃聽了蒙麵者的彙報,眼睛睜開看了她一眼,隨即又閉上了,手裏數著佛珠,嘴裏仍念念有詞。
蒙麵者道:“太妃娘娘,按您的吩咐,做臣妾能做的事情,臣妾用麝香加甲魚,雙管齊下,希望能讓董鄂氏墮下那孽胎來,怎料被文禦醫發現——”
太妃麵無表情,道:“你太莽撞了!你也不想想,皇上天天往董鄂氏那裏跑,還有那個什麼文禦醫,這樣的事會看不出來?弄不好,不但會害了皇後,隻怕你也罪責難逃。”
“臣妾後來想了想,也覺得事情辦得太急了些。隻想著讓她吃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滅了那孽種,可恨那文禦醫一去就發現了,讓我們的計劃夭折。現在董鄂氏被皇上看管得很嚴,文禦醫還三天兩頭往那跑,這可如何是好?”
太妃數著佛珠,沒有說話。
靜妃看著太妃,心裏很清楚,太妃想要置董鄂氏於死地的心情比她還要急迫,表麵上她似乎已看破世事,波瀾不驚,其實她內心從來沒有平靜過。博果爾的死對她的打擊是致命的,她把博果爾的死全部遷怒於董鄂氏,認為如果董鄂氏不是那麼不要臉,去跟皇上私通,她的博果爾到現在還是好好的。博果爾那麼喜歡她,為她不顧一切,可她去紅杏出牆,逼得博果爾自殺。太妃的恨已生在心根裏去了,她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這一點,從她那雙偶爾一睜的眼睛中就可以看出來了。
太妃手撚著佛珠,一遍又一遍。終於她把眼睜開了,她看了看靜妃,道:“如果這時皇後能懷孕,那立誰的兒子為太子不就明擺著嗎?”
靜妃疑惑道:“問題是,皇後,她現在沒有懷孕啊。”
太妃道:“事在人為,皇後沒有懷孕,我們可以讓她懷孕,而且必須在董鄂氏生產前後差不多的時機生養。”
“臣妾還是不明白,還請娘娘明示。”
太妃道:“董鄂氏進宮之前,皇上偷偷將一名江南青樓女子帶進了宮,還封為石妃,據說已懷孕,有這麼回事吧?皇後的小姑,皇上的表妹,好像是叫塔拉,聽說也懷孕了?”
來人點點頭,道:“是的,皇上播的種可多哪。大阿哥不在了,二阿哥福全出生了,接著是三阿哥玄燁,還有長公主,二公主,三公主,現在又有石妃,塔拉。”她的眼裏閃出既嫉妒又羨慕的光芒,“她們的肚子天生就是用來懷孕的,皇上隻要臨幸一次,就可以讓她們的肚子鼓起來。可是太妃娘娘,說她們幹什麼?”
太妃狠狠地挖了她一眼,道:“移花接木,借腹生子!,懂不懂?”說罷,閉上眼睛,口裏念著“南無阿彌陀佛”,然後又是一串完全聽不清的聲音。
移花接木,借腹生子?讓皇後懷孕,皇上幾乎就不到皇後處,怎麼能讓皇後懷孕?太妃說到石妃塔拉懷孕,是什麼意思?
她琢磨來琢磨去,忽然靈光一閃,她陰隼地笑了:“董鄂氏,看你還能得意幾天!”接著又惡狠狠地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你董鄂氏也休想得到,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