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千雪有些意外。
新年剛剛過去沒幾日,如此算來,秦王是年前就從帝都出發了。
他有什麼要緊事,需要如此匆忙?
樓千雪站起身,從寒冰床前離開,到了這間冰室的門口才道:“就說我稍後過去。”
那女弟子聽她發話了,應了聲是就要往外去。
這時候,一個腳步聲響起。
樓千雪抬眸看過去,隻見一銀白身影急急走來,是樓千珩。
“公子!”
女弟子和他行禮。
樓千珩不予理會,他朝著樓千雪而來,麵色不佳,嘴裏緊張道:“千雪,聽弟子說,秦王闖進穀中來了!爹還要你去見他?”
此時的樓千珩,並不知曉秦王與樓千雪的真正關係,還將秦王當情敵。
上次秦王送給千雪的大手筆生辰賀禮,也就是那條價值不菲的蠶絲練,千雪一直不離身。
他如今仍耿耿於懷。
義兄義妹什麼的,和表兄表妹也沒什麼區別,樓千珩斷定,秦王就是看上了千雪,不敢明目張膽追求,才扯什麼義兄妹的幌子!
千雪不知外麵人心險惡,竟天真地以為人家秦王是真想做她兄長!
果真叫他看穿,那秦王如今真的找上門來了!
狐狸尾巴畢露!
樓千珩真著急,他想攔著千雪不讓去:“千雪,我和你說,這秦王不安好心!你千萬……”
樓千雪知道樓千珩的意思,她實在沒力氣也沒心情與他爭執。
忽略樓千珩,她和那女弟子道:“你去回話,就說我稍後過去。”
聞言,樓千珩臉色頓時不好。
他知曉千雪的脾氣,硬攔是不行了,偏偏爹還幫著秦王來請人,他隻能找個合理的說辭。
心思急轉,他終於想到了轍,故而心口大鬆。
他朝冰室裏瞅了瞅,憂心道:“千雪,羽兒還未醒來,你還是先別走開,他醒來會找你的!我也想代你守在這裏,可羽兒他……你知道的,我不太哄得住!”
他確實哄不住。
樓千雪也沒打算讓他來哄,這種關頭,她怎麼可能放心把兒子交給他。
她要自己等兒子醒來。
女弟子一走,就隻剩兩人在內,樓千珩小心翼翼道:“千雪,我進去看看羽兒吧。”
樓千雪猶豫一瞬,沒拒絕。
拋開種種,樓千珩是羽兒的親表舅,他想進去看一眼,不過分。
但她是不會讓樓千珩單獨與羽兒待一起的,他後腳進去,她前腳便跟上了。
樓千珩看著冰床上瘦瘦小小的身子被寒氣包裹,忍不住瑟縮了下。
即便心底不怎麼喜歡,此刻他也真真切切地覺得這孩子挺可憐。
“千雪,羽兒還要多久才能醒過來?”
聽他內裏確有擔憂關懷,樓千雪想了想,勉強答道:“約摸一刻鍾。”
“那快了。”
樓千珩的擔憂半真半假。
不過,他還沒愚蠢到咒羽兒醒不過來,羽兒一旦有事,苦的是千雪。
這一刻,他倒是真心希望羽兒無恙。
冰床上的寒氣太盛,他站在邊上都覺得冷得厲害,羽兒小小年紀,真能挨得住?
雖不會把脈看病,但把脈看生死他還是懂的。
他是親表舅,摸摸外甥沒什麼奇怪的,於是他彎腰,頂著濃烈的寒氣,往羽兒的小手上摸去。
看起來是給羽兒暖手,其實他極快地探了探脈。
是活著的。
樓千珩心緒複雜地道:“羽兒受苦了,希望這次過後,他能好起來。”
這話,聽起來倒是真心的。
樓千雪看出他隱隱發抖,就道:“珩表兄,這裏有我就夠了,你先出去吧。”
寒冰床上的寒氣太厲害,他就靠近了這麼一會兒,就有點受不住了。
雖然他前不久被花解語刺激得‘奮發圖強’了,但短時間內,提升並不大。
可他怎能放過這種大好的陪伴機會?
“沒事的千雪,我陪你等。”
樓千珩強撐道。
樓千雪不出聲了。心想,她勸不走,等會兒受不住了他自己會走的。
而樓千珩,越冷,他心思便越發活絡。
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之後,他試探著道:“千雪,蘇墨白那人是個沒擔當的,羽兒都病成這樣了,都不見他露個麵,且羽兒長這麼大,也沒見他來看望羽兒一眼,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你還惦記他做什麼?”
雖然他說得不是很直白,但樓千雪知道他什麼意思。
她一直知道,這麼久了,樓千珩從未死心。
而她亦然。
對於樓千珩,她也從未改變過主意,一絲一毫的可能都沒有。
如今說起絕情的話,她不再難以出口,那些經年累月攢下的不耐和厭煩,讓她連委婉都不講究了。
“珩表兄,我不會嫁給你的,這話我隻說最後一次,你以後也別再問了。”
在這種時候,樓千雪作為母親,心底是最脆弱的,樓千珩的確挑了個好時候,可惜他卻不知道,不是蘇墨白不來,是樓千雪不想讓他分心。
樓千珩總這麼自以為是。
他堅持自己以為的,且聽不進去自己不想要的。
樓千雪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話說了等於沒說。
果然,樓千珩不接招。
見樓千雪沒有半分動搖,就和沒聽見似的,他忙往別的地方扯:“千雪,你的傷好了沒?”
“好多了。”樓千雪敷衍道。
“那就好!”
安靜了沒一會兒,樓千珩又出聲:“千雪,你別嫌我多話,我是擔心你,你有這麼重的傷在身,不應該親自到冰室中來,讓爹來就好了,爹的內力比你深厚,醫術也比你好,定然不會出意外。”
這也就是樓千珩無知罷了。
雖然樓千雪不曾親眼見過舅舅出手,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力,並不比舅舅的弱。
“珩表兄,我是羽兒的母親,這種心情,你不會明白的。”
樓千雪真不想聽他再說話,語氣就稍稍變了些。
樓千珩知道不妙,立馬噤聲。
就在這時候,寒冰床上,羽兒的手指動了動。
“羽兒!”
樓千珩搶先喊道。
樓千雪怔了怔,又頃刻間回神,激蕩的心緒讓她雙手微微顫抖。
將兒子抱起,觸手便是凜凜寒氣。
連樓千珩都受不住,羽兒還這麼小……
她心疼得厲害。
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內力給兒子驅寒,她手掌迅速抵在羽兒後心。
舅舅說過,隻要羽兒醒過來,就沒事了。如今,羽兒當真在預料的時間裏醒了過來。
樓千雪心底是洶湧的喜悅。
她將兒子緊緊抱緊懷裏,眼眶酸澀,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回想之前的漫長等待,竟有種失而複得的感覺。
一顆飄搖的心,終於落到了實地上。
樓千雪從未如此感激過。
邊上的樓千珩見她高興得幾乎沒了分寸,出聲提醒道:“千雪,這裏麵冷,先抱羽兒出去吧!”
樓千雪回過神來,抱著羽兒大步往外去。
冰室裏沒有桌椅,隻有木頭矮墩,樓千雪抱著兒子坐下,將臉貼了上去,胳膊幾乎將羽兒整個都圈在了懷裏。
她是有點魔怔了,胳膊不知該鬆一分還是緊一分。
她的雙眸,一刻也不敢離開羽兒的臉龐。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樓千珩就靜靜站在邊上,和空氣一樣。
等待的感覺很煎熬,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長了一樣,樓千雪心頭好似爬滿了螞蟻。
不知過了多久,羽兒睫毛輕顫。
“羽兒?”
樓千雪又驚又喜。
大概是聽見了母親的召喚,羽兒緩緩睜開了眼,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眼神卻有點迷蒙,像剛剛睡醒的模樣。
“娘……”
樓千雪的眼淚終於掉了出來。
“羽兒!”
她嗅著兒子身上淡淡的乳香味,真怕這是一場夢。
“娘。”
羽兒小聲叫道,小家夥剛剛醒來,精神不太好,好似又要睡過去。
樓千雪趕緊摟好了。
樓千珩終於找到出聲的契機,他脫下身上的灰色狐裘,蹲下道:“給羽兒裹上吧,他這麼小,受不住冷的!”
他真怕樓千雪會拒絕。
好在她接受了,樓千珩心下暗暗歡喜。
兒子熬過一劫,樓千雪如釋重負。
她輕輕搖晃著兒子,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羽兒乖,睡吧。”
不過片刻的功夫,羽兒睡著了。
樓千雪想起外麵的事,怕是秦王已經久等,她迅速抱著兒子起身,卻險些沒站穩。
樓千珩眼疾手快,忙將人扶住。
他心疼又緊張:“千雪,把羽兒給我抱吧,你已經累了一天一夜了!”
“無事,我抱著就好。”
樓千雪不敢接受他的好意,怕引來他再次誤會。
那眩暈的感覺很快過去。
她走得很快,兒子在懷裏睡得很熟,出了冰室之後,原本慘白的小臉慢慢有了紅潤之色。
樓千雪將兒子抱緊了些。
很快,她就從後山到了前麵,進了舅舅的院子之後,卻隻見舅舅一人,並不見慕容景的身影。
樓千雪收回環顧的視線。
“舅舅,不是說秦王來了?人在哪兒?”
藥王先看了一眼兒子,才對著外甥女道:“秦王出去帶人了,一會兒就進來。”
出去帶人?
唯一能讓秦王大過年在路上奔波的,不就是……
想到這裏,樓千雪心下大驚:“舅舅,可是蘇墨晚出事了?”
藥王沒有回答。
他看向自己兒子:“珩兒,你先出去,我與雪兒有話要說。”
樓千珩看了千雪一眼,又不敢違逆他爹,隻好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舅舅,蘇墨晚到底怎麼了?您不是去看過,說暫時無事的嗎?”
樓千雪才放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
“你別急。”
藥王走近,確認羽兒已經沒事,才道:“是秦王有事,不是蘇墨晚。”
秦王?
樓千雪愣了愣:“秦王怎麼了?”
秦王和她一起從北界出來的,這還沒過幾天,他能出什麼事?
迎著外甥女的目光,藥王撫了撫胡須,像模像樣歎道:“這秦王倒是個癡情種,他來求我渡蠱。”
“渡蠱?”
樓千雪滿眼震驚。
她知道,解蠱最簡單的法子便是渡走,可是……
“嗯。”
藥王心想,事到如今,想瞞住十分是不可能了。
外甥女和蘇墨白一條心,隻能連外甥女也一起騙了。
“其實,蘇墨晚的是離魂蠱,並非什麼蝴蝶蠱,原先那麼說,是怕你告訴秦王,如今秦王已經知曉,也不必瞞著你了。”
“離魂蠱?!”
樓千雪心下大震。
她聽過離魂蠱。
而渡離魂蠱的條件,就是找個內力比中蠱之人高的人。
秦王的內力,確實比蘇墨晚高。
可是……
“舅舅,你能解嗎?”樓千雪眼眶微紅,她不想失去任何一個親人。
任何一個。
見舅舅遺憾搖頭,樓千雪的心口就緊了。
她抱著兒子,怔怔的。
今日,她又重新認識了一遍秦王對蘇墨晚的感情。
他竟能做到以命換命!
她不知道該替蘇墨晚高興,還是該替慕容景難過。
蘇墨晚能遇上這樣的男人,何其有幸,而慕容景會遇上蘇墨晚,便是劫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該偏向誰,正是因為難以取舍,才更為難過。
懷裏的兒子動了動,樓千雪立馬又想到了蘇墨白。
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中的是離魂蠱?
兄妹倆的感情,她是看在眼裏的,如果蘇墨白知道了,會如何?
以他的性子,她難以想象。
屋子裏悶得慌,幾乎要透不過氣。樓千雪道:“舅舅,我出去接他們!”
她抱著兒子出來,沒走幾步,就看見了院門外的樓千珩。
樓千珩也看見了她。
他扭回身來朝她道:“千雪,你怎麼出來了?外麵冷,帶羽兒回屋去吧!”
樓千雪沒應聲,她是出來接蘇墨晚和秦王的。
門外有淺淺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加快了步伐。
“千雪!”
伴著這道聲音,蘇墨晚出現在她眼簾裏。
隻不過,蘇墨晚臉上的表情凝住了,她的視線牢牢鎖在她的左臉上。
樓千雪平日也會照鏡子,自己的左邊側臉上有一片不小的青紅痕跡。
是那次和天山派大弟子比試時傷到的,結過痂,又脫落了。
傷處的皮膚還未恢複,所以看起來就有點猙獰。
“千雪……”
蘇墨晚大步朝著她走過來。
她留意了蘇墨晚的小腹,不知是她穿得多,還是尚未顯懷,她沒看見起伏。
蘇墨晚幾步走近了。
她看著她臉上的傷,欲言又止,最後,她什麼也沒說,隻將目光調向她懷裏的羽兒。
由於羽兒的腦袋靠在她肩頭,蘇墨晚隻能看見半張臉,所以她繞到她肩旁去。
樓千雪知道,她是想看羽兒的眉眼,便配合著微微轉了身子。
羽兒長得玉雪可愛,雖年紀尚小,但已經有了幾分蘇墨白的影子。
估計,蘇墨晚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樓千雪清楚地看見她眸色瞬間溫柔了好幾分,她抬眸看來,輕聲問她:“我能不能抱抱他?”
邊上的樓千珩臉色不悅。
樓千雪見了,卻沒受影響,羽兒是她的兒子,又不是樓千珩的。
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將兒子輕輕抱起,小心地往蘇墨晚懷裏遞。
蘇墨晚看起來不是生手,抱孩子的姿勢有模有樣。
剛剛到了蘇墨晚懷裏,羽兒便動了動腦袋,似乎要醒過來。
還不等她指導,蘇墨晚就趕緊讓羽兒靠到了她胸前去,然後一手輕輕護在羽兒腦後。
這動作,看起來很是嫻熟。
蘇墨晚雖未生育,但胸前波瀾比她還要起伏兩分。
小家夥動了動之後,果然又沉沉睡了過去。
“怎麼有些涼?”
隻見蘇墨晚摸了摸羽兒的後頸。
樓千雪看著兒子,目光極盡柔和,又滿是心疼。
猶豫一瞬,她和蘇墨晚解釋:“剛剛從冰室裏出來,一會兒就不涼了。”
蘇墨晚麵色好奇,但沒有多問。
見慕容景麵色如常跟在後麵,樓千雪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她和蘇墨晚走在了前頭。
走著走著,蘇墨晚忽然偏頭問她:“千雪,我的小侄兒叫什麼名字?”
樓千雪腳步一頓。
要是知道兒子沒有冠她家的蘇姓,她會不會不高興?
思來想去,樓千雪還是實話實說:“叫樓羽。”
說完,她就觀察著蘇墨晚的臉色。
出乎意料的是,蘇墨晚臉上居然無絲毫驚詫之色,平靜得很。
甚至,她歪了歪頭,問她:“羽翼的羽?還是廟宇的宇?又或者是與人為善的與?”
“第一個,羽翼的羽。”
樓千雪答完,心下又想:難道蘇墨晚真沒有半點意見?
正想著,隻聽蘇墨晚又問她:“你臉上的傷,是去找藥的時候傷到的?”
她的視線黏在她側臉上,偏偏她正好是那邊傷臉離她近。
“嗯。”
樓千雪應著,有點不自在想要轉開,“已經沒事了,過一段時間就會恢複。”
“可有受內傷?”隻聽蘇墨晚又追問。
“是有一點。”
見她還要問,樓千雪趕緊道:“已經好得差不多,我現在沒事了。”
“嫂子,小侄兒長得和我哥真像,都一樣的好看!”
蘇墨晚輕笑道。
這話來得太突然,有故意為之的嫌疑。
樓千雪抬眸,隻見前頭的樓千珩正看著她和蘇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