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耀堂剛從京梁府庫回來,得知太子久候於此,既驚又喜,一路小跑著趕到內堂。
無聊之下,宇文懷都正在觀察內堂四處的陳設,德順站在椅旁發呆,蕭梓碩則目不轉睛的盯著太子的一舉一動,哪怕在府衙內堂,他也毫不鬆懈。
“下官今日忙碌,怠慢了殿下,還望太子殿下恕罪。”沈耀堂躬身施禮道。
“無妨,公務要緊嘛。”宇文懷都笑著坐了下來,“這凜西產金,怎麼堂堂京梁府衙內堂,連個帶金的裝飾都沒有?”
“下官認為沒有必要。”沈耀堂答。
“坐,郡丞大人坐。”
“謝殿下。”沈耀堂這才坐於太子對麵。
“大人近些日子,都在忙些什麼?”
“還是糧稅之事。從金礦處統一收繳來的糧食要放款入庫,金礦繳入的金子也要核對入庫,再統一去庭南購糧。托太子殿下和小王爺的福,今年繳糧稅,還算順當。”
“這些不該是京梁主簿的活嗎?”宇文懷都問。
“糧食無小事,下官作為京梁郡丞,自有督辦之責。事都是主簿去做,但下官,也需盡責時刻掌握情況。”
“郡丞大人果然如陳宣所說,盡職盡責。”
“殿下,認識陳宣小弟?”沈耀堂驚異道。
“認得,他也跟你一樣,一腔赤誠,隻可惜,人雖然聰明,就是不會念書。”
“是,哦、哦,不是不是,陳宣兄弟確實一腔赤誠,且為人聰慧,下官當以他為榜樣。”
“這麼說話,郡丞大人就謙虛了。當日,憑一人之力,敢擋廣平王和凜西軍的事,我記憶猶新啊。”宇文懷都讚道。
“那是下官,該做的。”
“論 功行賞之事,容後再議。我此來,有別的事,想請教郡丞大人。”
“太子請講。”
“聽說你是凜西的寒門學子。”
“正是。”
“那讀書識字,通理曉計,在凜西寒門之中,可是普遍之事?”
沈耀堂搖頭,“凜西寒門,尤其換金令以來,能飽腹就實屬不易了,哪有多餘的錢財,去念書識字。先父當初,為供我讀書,全家十年沒吃過飽飯,老娘就是餓死的。”
“所以,凜西出個沈耀堂,實屬不易。”宇文懷都歎道,“那麼,郡丞大人讀書的時候,可曾聽過,有哪個學子,機智有餘,身高不足的?”
“身、高不足為何意?”沈耀堂心中咯噔一下。
“是個侏儒人。寒門學子不多,有這麼明顯的特征,大人如若見過,應該印象頗深。”
沈耀堂的呼吸深沉起來,半晌才問道:“他怎麼了?”
“大人真的見過?”宇文懷都眼中放光。
“見、過,他怎麼了?”
“庭南匪禍,想必大人也清楚,那莫陽山的匪盜能為禍十餘年,多虧了這位侏儒軍師出謀劃策,名號沈公。聽口音,這位沈公也是凜西人。本是才智過人,如何就做了匪,我很好奇,如若大人見過,可知他的半世經曆?”
“他做了匪?”沈耀堂不可置信的站立起來道。
“是的。”
“庭南匪禍已清,那他人如何?”沈耀堂語速緩慢又凝重。
“死了。”
沈耀堂問之前就能料到這個結果,聽到死這個字時,還是沒忍住,湧出了眼淚,他全身顫抖,腿也酸軟無力,又坐了下來。
“難道此人與大人,還曾是故交?”
“他是我哥。名喚,沈耀宗。”
宇文懷都大吃一驚,對啊,他也姓沈。隻是此事,對沈耀堂來說,過於殘忍,宇文懷都便沒有追問下去,隻等他處理好心情自己說。
沈父開明,生的兩個兒子也極為聰穎,即便是農人之身,他也想盡一切辦法,供兒子念書。
老大沈一全,在讀書識字以後,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沈耀宗,還把自己弟弟沈二全的名字,改成了沈耀堂。
自小,沈耀宗便胸懷大誌,一心想要闖出個名堂,光宗耀祖。學習異常刻苦,加之為人聰慧,深受啟蒙恩師的喜愛,在經義之外,恩師還會多給他講些卦陣之學。
沈耀宗一切都好,隻是個子一直不長,年紀小時不在意,以為男子生長的慢,可長到十八歲,還是十歲孩童的身高,這就讓他苦惱不已。這才去問了大夫,得知自己患上了侏儒症。
那時,年紀已長,對此症再無藥可醫。
通過初試,沈耀宗入了鄉學院。學院內,同為學子,學業智謀皆不如沈耀宗,可他們中偏有些狂妄自大之輩,以沈耀宗的身高為由,屢次羞辱他。
忍,初時,沈耀宗能忍。他腹中才華與智慧,心中抱負與理想,都給了他足夠的勇氣與力量,戰勝外間這些閑言碎語。隻要他夠優秀,他就一定能平步青雲,沈耀宗如此想。
沈耀宗一次就考過了院試,主考官在見到他的真顏之後,將他從秀才名單中劃了出去,因為,“貌醜身低,不足為鄉中表率。”主考官當著他的麵,如此說道。
沈耀宗不服,一路追著主考官,要討個公道。最後,被官吏打了一通,扔在大街上。
有些不懂事的孩童經過,圍著沈耀宗一通奚落,他又與孩童扭打起來,最後當然也是寡不敵眾。路遇經過的同窗學子,更是將他羞辱一番。從此,沈耀宗的心性大變。
憑什麼?那些人學識能力,皆不如他,憑什麼都能入選秀才,參加鄉試?而他隻因身材矮小,就落選呢?這是上天的錯,又不是他的錯!
沈耀宗帶著這番苦悶回了家。
聽說自己的兒子和主考官吵了架,沈父隻是勸慰,要他不要跟朝廷作對。後來,一家人才知道,沈耀宗遭遇如此不公,但他們出身貧賤,根本投訴無門。
“那晚,我見兄長,身上帶傷,眼中無神,就該出言寬解,這樣,他也不至於離家出走。做了匪?我那一心光耀祖宗的兄長,做了匪?”沈耀堂到現在,也不敢相信。
在別人眼中,沈耀宗是個侏儒,而在沈耀堂眼中,他的兄長,可是他的榜樣。
“是這樣啊。”宇文懷都也不禁惋惜。
以貌取人,鑄成如此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