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郡主是宗族裏出了名的刁蠻嬌氣,若是換成旁人說這話,皇帝定是要發怒的,但換做是她,皇帝卻隻是無奈地笑了笑。
“你個潑猴兒,在朕的麵前也敢這麼沒規矩。”
明嫣郡主刁蠻是刁蠻,聰明也是真聰明,知道鈴妃正得皇帝聖寵,得罪不得,幹脆絕智棄巧湊到皇帝身邊,親膩地撒嬌道。
“皇上,明嫣隻是好奇鈴妃娘娘的相貌,才忍不住偷看的。娘娘長得如同天仙一般,不能隻許皇上喜歡,不許明嫣愛看吧。”
“哈哈哈!”
皇帝被她逗得大樂,自然不會再追究她的失禮之處。
明嫣躲過一劫,甚至還能光明正大地打量鈴妃的相貌。
鈴妃與之對視,笑意不達眼底。
“郡主果然如同傳聞那般率真可愛,難怪皇上時常念叨著。”
“是嗎?”明嫣郡主笑得開懷,“娘娘也如傳聞那般。”
至於是像傳聞那般美貌,還是妖妃降世的災星,她卻故意不說清楚。
好在鈴妃並未把她這個剛及笄不久的小女娃放在眼中,既然是她身為妃子第一次亮相,最重要的是讓這些人看到皇帝對她的重視。
“啟稟皇上,鈴妃娘娘,南戲的班子已經就位了。”
大太監徐朔上前,佝僂著身子將戲本子呈上。
皇帝笑眯眯地讓鈴妃先選,以示看重。
雖說是從民間選入宮的戲班子,但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自然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那些粗鄙的戲曲都被提前篩除,隻留下一些喜氣的。
為了應景,鈴妃自然挑了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這類。
穿著豔麗戲服,身姿窈窕的伶人們翩然而出,台上傳來咿咿呀呀的唱和聲。
皇帝聽了一會兒便覺得昏昏欲睡,席間的妃嬪貴女們卻是不敢分神,但卻也無人主動和鈴妃寒暄。
其實大家都對這個異國公主沒什麼好感,今日無非是被迫奉旨入宮來湊熱鬧的。
就在眾人百無聊賴,坐得心煩氣躁卻又敢怒不敢言的時候,戲台上的腔調陡然從婉轉細膩變得鏗鏘有力起來。
“董永”改了詞,不再對貌美如花的仙女百依百順,而是一把將其推開,指著鼻子咒罵道。
“呔!哪裏來的妖孽扮做仙子魅惑凡人,且讓我將你打回原形!”
鏘鏘——!
鑼鼓重重敲了幾聲,那扮做天仙的戲子竟是當眾脫了紗質的白色戲服,露出內裏煙紫色的長裙。隻見她媚眼直勾勾地瞪著台下的鈴妃,如泣如訴的哭腔振聾發聵。
“凡夫俗子也想與我作對,且看我如何耍帝心,奪鳳印,以小謀大,魍魎詭計毀你江山!”
原本恩愛的“夫妻”二人竟是就這般當眾打了起來。
台下的妃嬪與貴女們頓時嘩然。
“他們在唱什麼?”
“耍帝心,奪鳳印?他們是在暗喻誰?”
“南巔,莫不是上麵的那位……”
皇帝剛剛從震耳欲聾的唱腔中清醒過來,就聽到這幾句不輕不重的議論。再看向戲台之上,仙子正指著鈴妃大罵。
“妖孽似天仙,禍水出南巔!”
“放肆!”
皇帝驚怒交加,甚至有一瞬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唱的都是些什麼東西?來人,把這幾個戲子給朕拿下!”
聖令一出,便有帶刀侍衛衝上戲台抓人。
然而那台上的戲子們卻是不見慌亂,就連敲鑼打鼓的樂師都不曾停下手裏的動作。
鏘鏘鏘——!
刺耳的鑼鼓聲中,仙子衝著皇帝所在的方向唱出最後一句。
“妖妃降世,禍指東方。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住口,住口!”
盛怒之下,皇帝直接將手邊的茶杯掀翻了出去。
現場的妃嬪貴女們惶恐地跪了一地,連聲喊著息怒。
不等皇帝開始審問的環節,鈴妃就已經噙著淚水撲到了他的懷中。
“皇上,這幾個卑賤的戲子居然敢當眾辱罵臣妾。”
皇帝也是氣得臉色鐵青,剛才戲子口中的那句“天子下席”,無異於踩到他的臉上撒潑。
“說,是誰指使你們這麼做的?”
兩名戲子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不屑的冷笑。
“皇上何必生氣,難道我們哪裏說錯了嗎?”
“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妖妃殘害百姓,黎國使團更是在坊間為非作歹。皇上看不到自己的子民在受苦,隻瞧得見這妖妃的蛇蠍紅顏!”
“放肆!”
皇帝暴跳如雷,一張老臉也漲成了豬肝色。
“來人,把這些狗膽包天的戲子拖出去斬了!不,五馬分屍!”
“報!”
一名侍衛疾步而來,中氣十足的嗓音打斷了皇帝的怒火。
“啟稟皇上,禦史台的眾位大人們入宮求見。”
提到禦史台,皇帝便想到之前被威脅著責罰鈴妃的事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倒是會選時候,莫不是今日這出就是他們安排的吧?”
抱怨歸抱怨,當他看著還在等待回複的侍衛時,還是莫名覺得心虛。
“不見!你去告訴那些個老東西,再敢無理取鬧,朕不介意撤了禦史台。”
“皇上息怒。”
皇帝循聲看去,隻見刑部尚書淩宇堯站正在不遠處。
“淩卿,你怎麼來了?”
淩宇堯跪下見禮,姿態恭敬。
“微臣幸不辱命,已經查清坊間關於鈴妃娘娘的那些謠言來源,特來回稟皇上。”
這話就像是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樓,給了人臨死前最後一絲奢望。
“哦?”皇帝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那你快速速說來。”
可等到淩宇堯準備開口的時候,他卻又做了個中止的手勢。
“等等。徐朔,你去把禦史台的那群老東西叫來,朕要他們一起聽聽,什麼叫做真相!”
徐朔的視線在皇帝和淩宇堯之間轉了一圈,匆匆離去。
禦史台的人還以為這次又是徒勞等一遭,卻不想皇帝居然想通了願意召見他們,一個個興衝衝地來到禦前。
“皇上,天鈴公主入後宮不過月餘,且無半點功績,封為嬪位已經是皇恩浩蕩了,豈能再入妃位。”
“之前黎國使團在民間行使巫蠱之術,尚且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引得民怨沸騰。皇上應當心係百姓,而不是一味地沉溺於後宮。”
“哼!”
皇帝冷嗤一聲,眸底猩紅。
“說夠了沒有?真當朕不敢治你們的罪是不是?”
“……”
短暫一瞬的沉默之後,卻是更加強力的反彈。
禦史們跪倒在地,大有誓死而歸的氣勢。
“臣等身為禦史,耿直諫言乃是職責所在。若是皇上因此怪罪,臣也隻有認了。”
“請皇上撤銷對天鈴公主封妃的旨意,嚴查黎國使團戕害百姓一事。”
“請皇上三思!”
更有年邁的老禦史以死相逼,“皇上若是一意孤行,老臣今日便撞死在此地!”
“你,你們!”皇帝氣得胸口傳來隱隱的鈍痛。
鈴妃暗自蹙眉,沒想到啟盛國朝中居然還有這等勇於直言的朝臣。瞬息之間,她已起了殺心。
“你們個個自稱忠臣良將,所做之事卻屢屢與皇上旨意背道而馳,如今還敢威脅皇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鈴妃說著挽住了皇帝的胳膊,氣勢洶洶地建議道。
“依臣妾看,皇上不如成全了他們。”
“不可。”
不等皇帝開口,淩宇堯卻接過了話頭。他站出來,無視了鈴妃投來的仇視目光。
“鈴妃娘娘剛來啟盛國,怕是不知我們的規矩。禦史台的各位大臣都是言官,上策諫言都是職責所在。皇上若因此就斬殺禦史,隻會被史冊記載為蠻橫無理的暴君,無顏與列祖列宗交代。”
此話一出,皇帝被憤怒之火燒得灼熱滾燙的心像是被潑了一勺冷水,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涼意激得他一哆嗦。
是了。
鈴妃是黎國人,又是女子。哪怕被啟盛國的百姓們傳為妖妃,也不會對她黎國公主的身份造成任何影響。
反倒是他這個一國之君,若是因此被世人唾棄,才是得不償失。
淩宇堯默默觀察著皇帝的神色,適時補充道。
“皇上納公主為妃,是為了結秦晉之好,為天下人謀福祉。還請鈴妃娘娘息怒,莫要繼續慫恿皇上了。”
鈴妃瞳孔一縮,當即沉聲質問。
“慫恿?淩尚書的意思是,本宮就該忍氣吞聲地受這些人的詆毀,連為自己辯駁一句的資格都沒有了?”
“鈴妃,不可對淩卿無禮。”
剛剛還處於盛怒之中的皇帝,突然就轉變了態度。
“皇上!”
鈴妃還想爭執,卻見皇帝冷冷地斜視過來,滿眼都是警告。她心中怛然失色,卻是不敢再挑釁。
待場麵得到控製之後,皇帝這才重新看向淩宇堯。
“這麼一吵吵,朕差點忘了。淩卿今日入宮,是有件事情要通稟的。”
他說著看向跪了滿地的禦史,麵露嘲諷。
“你們先聽聽淩卿說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繼續無理取鬧。”
淩宇堯謙遜地行禮,再抬眸時周身的氣質都變得鋒利起來。
“諸位大人應該知曉前些日子城中百姓無緣無故起了異症之事吧?根據統計,凡是患病者皆是當初觀看了天鈴公主獻舞,以及供奉了黎國使團分發的錢幣之人。
皇上十分重視此案,特意命本官仔細核查。”
他說著話,從衣袖中摸出一塊方巾,斤子裏包裹著的正是當初散發出去的錢幣。
皇帝迫不及待催促道:“快說說,結果如何?”
“是。”
淩宇堯恭敬回應時,視線略過鈴妃。不知為何,鈴妃被他這一眼看得渾身汗毛倒豎,直覺讓她本能地警惕起來。
“微臣分別將同一批錢幣交給坊間的大夫與宮中的太醫院核查,雙方都驗出錢幣之上塗抹了一種特殊的慢性毒藥。
剛開始的時候不會發作,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精神煥發。然而黎國使團卻讓百姓們將這些毒物供奉於家中,等到日積月累毒性慢慢揮發出來,便引得人出現了高熱不退等症狀。”
“什麼!?”
皇帝心心念念等待的翻轉打臉,沒想到巴掌卻落到了自己身上。
不等他做出反應,鈴妃已經暴跳如雷。
“一派胡言!本宮當初灑出的錢幣都是入境之後才從你們啟盛國本地錢莊裏兌換出來的,何來的毒性?”
淩宇堯瞥她一眼,“可據娘娘之前所言,這些錢幣都是特意在黎國天神處供奉過的的。不知是臣記錯了,還是娘娘說錯了?”
“……”
鈴妃心中慌亂,臉色也幾經變換。
這邊的禦史們抓住機會,一個個像是打了雞血一般鬥誌昂揚。
“皇上,如今連淩尚書都證言,是黎國使團在戕害百姓。還請皇上當機立斷,廢除鈴妃的身份,將那些欺君的使團都抓起來。”
“請皇上以天下百姓為重。”
麵對禦史們再一次的諫言,皇帝本就多疑的心終於開始動搖。
“鈴妃,你如何解釋?”
鈴妃咽了口唾沫,頭一次提著裙擺按照啟盛國的禮節跪拜在皇帝腳下。
“皇上明鑒,臣妾是被冤枉的。入宮以來臣妾如何盡心竭力伺候皇上,皇上最是清楚。臣妾若真是妖妃,為何不直接在那些錢幣上塗上烈性毒藥,反而搞這些彎彎繞的把戲。”
“因為這些慢性毒藥都是出自黎國境內,隻有黎國使團可解。”淩宇堯從容不迫地應對了她的解釋,“啟稟皇上,在微臣入宮之前,坊間已經有不少起黎國使團為百姓解毒,以謀巨額財產之事。”
“不可能!”鈴妃氣急敗壞地否認,“皇上,臣妾是被冤枉的,是淩尚書在誣陷臣妾!”
“鈴妃娘娘慎言,微臣隻是奉皇命調查此案,並無其他立場。”
鈴妃哼笑,“立場?若是沒記錯的話,淩尚書的嫡子淩曦便與大理寺卿景煜一道歸為東宮門下。難道這不是你們淩府的立場嗎?”
“東宮也是皇上的東宮,太子也是皇上的兒子,微臣更是皇上的臣子。
普天之下,江山與責任都由皇上一肩挑起。至於鈴妃娘娘,身為後宮妃嬪卻是無權幹政的。”
“好一個江山與責任都由朕一肩挑起。”皇帝喘息了兩口氣,略顯頹喪地坐回椅子上,“淩卿,你還查到些什麼?都一並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