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雍靜靜站在八寶鎏金螭龍華蓋下,額前十二道珍珠玉藻垂旒擋住視線。
天子朝服厚重繁縟,有十二圖章,十二團龍,三光兆麟,玉圭緇冠,宗羲伏虎。
奉旨太監、內府院大總管秦無庸展開手中黃綾玉帛,高聲念道:
“奉天承運,聖仁廣允——”
他麵前八十八道黃金禦階,十八道護城禦河,大明宮左右瑞獸羅列,百官竦立,人人垂首。
他無數次站在這個地方,眺望恒靜無言的大明宮,眺望陳舊斑駁的長安城牆,眺望西北長空,等候未歸的中郎將。
李元雍輕輕邁出一步。
秦無庸尖聲念道:“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嚐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
先光烈帝李愬恭當日自焚之處,便在大明宮左側,崇文館的朱雀大門之後。
他始終不知自己的父親因何而死。
他隻知道,也相信他的祖父為何阻止他再追問下去。他的父親一意孤行蹈火而亡,為的是保全大唐江山。為的是他的父親,為這片已經滿目瘡痍的破碎故土。
為它免遭罹難,不再經受骨肉分離,手足相殘的命運。
李元雍腰間象征天子權柄的天下樂暈暖玉佩叮鈴作響。
他緩慢行過禦階,身側身後諸官員、武將、王公貴族依次跪倒在地。
九寺府卿。
三省六部各位尚書。
中書省官員。
蕭卷。
“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雲羽衛皆為世家子弟,服飾鮮美囂張跋扈。此時人人甲胄,手持刀劍,在不動聲色之中打量他。
左右金青光祿大夫胡不歸手捧天子玉璽隨在他身後。
今日太陽,好毒嗬。
“蓋聞明主圖危以製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李元雍畏天明命,又懼太、肅之業,將墜於地,於此謹擇吉日,登壇告祭,受皇帝璽綬,撫臨四方——”
軒轅鏡下紫宸台。
那張金澄澄的明黃雕漆蟠龍椅近在咫尺。
他看到他站在龍椅的下方,向他微笑。
那時魚之樂劍指喉嚨,問他是要生還是要死。
金鑾殿大明宮中,他裝瘋作傻與李南瑾插科打諢,眼神清朗笑容溫柔,偷偷望向他的每一眼,都包含著他看不懂的悸動和深邃。
守陵祭祀奮不顧身以身擋劍,油盡燈枯與敵人同歸於盡,心心念念的是他能安然逃脫。
而在這些撕扯不開的往事中,他永遠記得的是,他為他除下單德進梁冠,雙手顫抖輕撫他滿頭青絲,眼神慢慢溢出的纏綣眷戀。有十分的深情都藏在了那一聲壓抑的歎息中。
原來曾有一個時刻,他離幸福如此之近。
日光漸漸毒辣。
溫王平靜走到龍椅之前,跪倒在地。
這麼多年在這張椅子旁邊,還有一張紫檀仙鶴祥紋矮凳,是專為皇帝長子李愬恭所設。
斯人已逝。
屬於他的命運,才即將開始。
內憂外患,權臣竊政,皇叔窺鼎。
那孤獨的,寒冷的,黑暗的命運……
他抬頭看著湛藍天空。那一條小魚又浮遊在無垠的雲海,癡癡凝望過來。
曾經長安城中月光皎潔,再圓潤的月色也不如魚之樂眼中的一抹笑意。
然而李元雍抬起頭來平靜看他一眼,仿佛冰海雪落,戈壁覆沙,是那樣的冰寒,死寂與了無生趣。
太子定定看著他。魚之樂目光悲愴仿佛躍動無數複雜感情。他直視李元雍的瞳孔,那裏麵深邃幽深了無生趣。
他救了他……五次。
讓他此一生都還不盡的沉重“恩情”。
他將麵對一生的傷苦,別離,陰陽隔阻,一生都將在輾轉的夢中反複思求反複哀望,在期冀中無數次燃起希望又無數次破滅。
秦無庸聲音愈加高亢:“其有海納百川之襟懷,桐枝非傲之氣節,實乃民心所向,今榮登大寶,惟神饗祚大唐江山,永綏曆服——”
李元雍轉身坐下。汪洋一般的人群和高聳的廟堂讓他一瞬間眩暈。
他閉上了眼睛。
他一句一句讀著淩朝暮的奏章,講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身中數十刀劍,披靡殺敵,戰至最後一人,寧死不屈。
那是馬革裹屍,視死如歸的戰士,是駐守邊關的好兒郎。
魚之樂在臨死前,有沒有想他?
有沒有……恨他?
或者,有那麼一瞬間,記起過與他的往事?
“?——欽此——”
千萬官員百姓山呼萬歲,蠻夷外邦四方使者鞠躬致禮。
太極宮居高臨下氣勢迫人,他獨坐高處聽得耳邊風聲呼嘯。
十月太陽毒辣如盛夏。
這張椅子仿佛遭漫天神佛詛咒一般,有無數人為它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然而權勢煊赫看眾人匍匐在側是塵世的大樂趣,因此縱然凶險,亦會有更多的人,願為它前仆後繼。
權力的巔峰,塵世的頂端。他是離神最近的人。
不,從此之後,他就是神。
萬千往事迎麵肆掠,有半生顛沛流離,有半生困頓不堪。
希望這一世的辜負在此終結,下一世他能夠尋獲他的身影,他願放棄生生世世的輪回,執念全部的靈魂,記憶,深情,去尋找他。
縱然遠隔重山,音容改變,縱然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即使最終沉歸於一無所有的冰冷絕望的黑暗深淵,隻要他有一息尚存,也定要找到他。
阿樂,等我。求你,一定要……等我。
李元雍睜開眼睛。
宮門內外肅穆威嚴鴉雀無聲。
人人麵上恭謹俯首帖耳。
李元雍輕輕抬一下手指。
秦無庸立刻高聲呼道:“眾卿平身——”
舊唐曆四一三年,太子李元雍祭天地、宗廟、神祗,登基為大唐第三十三位帝,年號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