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心潮

崔靈襄攤開手掌。他手掌潔白細膩,手指修長似極養尊處優的翰林學子。

刑罰決斷,生死讞獄,就出自這樣素手持書卷的書生一般的手。

崔靈襄說道:“不如今晚,我與你做個了斷。”

他的手心,躺著一把鑰匙。

魚之樂不敢置信,愕然抬頭看著他。

崔靈襄眼神悲憫溫雅,麵色清俊從容,一如昔日初見。

那天他與他道別,他也曾有這般溫柔纏綿的眼神,如千萬盞彩燈飄滿玉帶河,光芒深邃隨著水波流淌。

溫暖的令人心醉。

那時他在他身後輕輕一笑。舉止溫潤,眼神清冷。行動之間雅致風流。

他念詩給他聽。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涼屏生色畫。言辭輕薄。

他握著他的手掌。手指相碰有如火灼,瞬間將他燒成灰燼,偏偏還剩一顆心,在烈火中劇烈的跳動。

他與他對飲三杯。

朱紫官袍映襯身姿瘦削,他眉眼清亮,嘴唇弧度彎如恬靜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銀河傾瀉下來,天地燦亮如銀。

他與他夜遊長安,他送他無數珍稀玩物。隻為博他一笑。

他邀約他前往北疆,春天放牧,秋天釀酒。

他吻過他。溫柔滋味銷魂奪魄。

他引他為知己。

而他與他對弈,換了白棋讓他先行。

大雪紛飛他單人獨騎,沉默等他出遊。

他為他端過櫻桃龢餎酥。

清晨陽光暖中含涼,斜斜灑滿庭院。他揣著不軌之心掩到近前,而他目光清冷眼神蘊含無邊鋒芒。

他就這樣定定看著他。

觥籌交錯之外,燈火闌珊暗處,崔靈襄靜靜站在夜色中看著歡騰筵席眾人笑語。

他似是一道影子融入夜色,偏偏冷清寂寥比夜色還要冷上三分。

他話語鏗鏘三個字,替他攬下波譎雲詭變幻驚險。

他在含元殿外長身一跪,力扛韋三絕權勢與李元雍怒火,救他回刑部。

他出身世家,清河望族。他性情冷硬見慣豪奢鋪張。而貼身藏著小小一枚青魚玉墜,是他所贈。

他半真半假說過無數情話,而他一意孤行,口中說著提前與他做一個了斷。卻是要抗下雷霆罪行,要放他回歸北疆。

他輕易許諾,而他重於踐行。

他要幹犯天下之大不韙,放他這個劫持死囚的欽犯餘孽、竄謀突厥異族的罪人逃走。

他……終於將他拉下了神壇。

魚之樂呆呆看他手中鑰匙,無數前塵往事湧入心頭。他搖著頭踉踉蹌蹌向後退卻,口不能言鐵鏈嘩啦作響,絕望看著眼神幽暗的崔靈襄,淚水成河卻說不出一句話。

魚之樂,你都做了些什麼。

崔靈襄將鑰匙扣緊掌心,靜默了一會,說道:“當日,為何是你來到京城?”

魚之樂不防他有此問,抽噎一會,方能回答:“是我目無法紀。做了……惹怒靈州刺史的事情。大將軍怕他報複與我,這才將我趕到長安,暫避風頭。”

崔靈襄說道:“你坐過來一些。”

魚之樂躊躇不敢近身。

崔靈襄紆尊降貴,將一襲蹀躞羊脂帶環繞過他的腰際,輕輕扣上暗扣。

崔靈襄道:“這裏,是你的軟劍。”

他環住魚之樂腰際片刻,遽然放手。

崔靈襄平和道:“此去千山萬水迢迢,各自珍重罷。”

魚之樂淚水潸然。模糊不能視物。說道:“給我筆墨,我要招供。我錯了。你不要這樣。”

崔靈襄悲憫看他,說道:“事已至此,無需難過。本官能考慮到這一步,自然可全力保你安然脫身。”

魚之樂惶然搖頭後悔愧疚之情溢滿心頭。

他此時方才知曉什麼叫悔不當初。他聲音低沉臉色暗淡,沉默了很長時間,道:“我不能再多做孽。到今日,把該還得就都還了。事情總要有個了結,我做了……我罪責難逃,再說了人遲早都得死。我是這個命,我就必須當得起這個命,也一定要認命。”

崔靈襄手掌縮回繁縟衣袖,五指扣緊掌心。他淡然一笑:“命麼?不錯,人一定要認命。”

他眼神清澈直直盯視魚之樂,語氣冷厲:“若真是認了命,那這囚牢四壁,懸掛著的詩,是為誰而寫?又是什麼意思?你在等誰的消息?亦或者,你是不是心存希冀,期盼能夠活著看到溫王登基,再引刀稱快,全了你的拳拳深情?”

魚之樂如遭五雷轟擊不敢抬頭。他自入刑部囚牢便有獄卒日日端著筆墨,等著他寫下滔天罪行背後指使。

三尺長宣紙掛滿囚室。篆楷行草,王章法素,勾畫相連宛若一線。俱是詞句酣暢寫了一首詩: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魚之樂張口結舌不能言語。

崔靈襄問:“魚之樂,本官寧可不顧律令,矯視法律,要成全你一條生路。而你寧肯將性命成全他的心願,這就是你要的心安嗎?這樣,你就能心安嗎?”

魚之樂慌張失措,他踉蹌伸手握住崔靈襄衣角惶惶不敢言,他眼中滿滿哀求絕望,方要張口,崔靈襄倏然站起從他手中扯出官袍。

魚之樂滿腹酸澀,咬牙迸出三個字:“對不起。”

崔靈襄凝神看著他,輕輕說道:“你對我,就隻有對不起三個字麼?”

魚之樂心潮波瀾起伏,禁不住抬頭看他。

崔靈襄卻已轉身走出大牢,清瘦身影轉過甬道,漸漸消失不見。

大牢靜謐,針落可聞。獄卒司隸、郎官腳步聲連綿接應,一個接一個退出門外。

身側草叢臥著一把黑鐵鑰匙。可以打開鐐銬,放他逃出生天。

魚之樂抄起鑰匙,輕輕一拋,將它扔出了高窗。

夜深星子搖曳。魚之樂傷神疲憊昏昏欲睡。

俄而腳步聲雜亂,慕容臉色焦急出現在囚室之外。

他身著刑部侍衛服飾,腰纏陌刀,似是潛伏已久。

慕容低聲道:“我等了數日才等到空子!好容易覷空閃進來,大將軍已派人接應,快跟我走!”

魚之樂眼神迷茫未完全清醒,搖頭道:“我不走。我不能走。”

慕容右掌一翻砍到他脖頸之後。咬牙說道:“這可就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