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月排雲而出,清光輝灑天地。
更漏聲斷,空曠寢陵中隻有兩人相互依偎。連日勞累跋涉心情激蕩令李元雍疲憊不堪。他伏在魚之樂肩側昏昏欲睡。
魚之樂一手摟過他的腰,一手慢慢揉捏他的膝蓋,低聲道:“跪了一天,疼不疼。”
李元雍嗓音沙啞:“不疼。餓了。”
魚之樂從懷裏摸索,掏出一個絲囊,裏麵珍而重之藏了一個白色小布包。
他伸手取過那碗胙肉,用絲帕仔細擦了碗沿,舀過一碗清湯,將小布包浸入碗中。而後將湯碗捧在李元雍麵前,說道:“嚐嚐看。”
李元雍喝了一口,隻覺滋味鮮美令人食指大動。他祭祀守陵需要清餓五天,飲食粗糙並不周濟。
李元雍手捧熱湯,說道:“這是胡椒調料?你倒巧心思。胙肉向來難吃的很。原先在遷安王府每年這個時候皇帝都要賞下一大盆。不吃還不行,吃了又很膩味。這個法子挺新奇。怎麼得來的?”
魚之樂說道:“胡椒是以前查抄公主府時得來的。我向刑部討了五車運回北疆。原先駐守邊防常遇到突厥與慎肅等族民。他們也是這樣吃。軍中撥下的錢糧不夠,兄弟們吃不飽肚子,就隨我四處遊獵。偶爾打個伏擊戰,可以繳獲大批牛羊。幹肉吃得多了嘴角生瘡,我就想了這個法子,權且打打牙祭罷。”
李元雍看著笑意點燃他眼眸。淹沒歲月英姿勃發的少年郎牽黃擎蒼,逐漸有血有肉,鮮活站在他麵前。
他發上單梁進徳冠頗為沉重。魚之樂解開他頜下絲帶取下黑冠,觸手肌膚滑膩。他手指輕輕攏過他黑亮潤瑩長發。從他發髻中,抽出一根墨玉簪。發絲有清香傳來。
他嘴唇碰到他的黑發。似是一個不著痕跡的吻。
李元雍說道:“我從小也向往黃沙荒漠,戈壁千裏。等到長安塵埃落定,就命你做先鋒,與我一起巡獵邊疆。”
魚之樂心中愀然麵上強笑道:“好。那時我替你駐守邊關,拚著三省六部禦史台參我勾引陛下以身犯險境,身犯五毒不赦之罪,也要帶你遊獵草原,見識一下保家衛國的三十萬好兒郎。”
李元雍未料到他答應的這般痛快,笑道:“一言為定。那——咦。你看,天上這是煙花麼?未曾聽說祭祀之儀需要燃放煙花爆竹?”
魚之樂心頭詫異抬眼望向濃黑夜空。見箭矢如流星,帶著火光織成一張火箭雨網從洛陽西郊平平掀起,鋪天蓋地激射而來!
漫天火雨迸射進他的瞳孔。
“你可知道何為流黃伏火?”
“北疆產石流黃。以石流黃、硝石適量研粉製作火彈,置沙鍋內。再將鍋放入土坑,以土填實鍋之周邊,使鍋頂與地齊平。皂角燒成炭投入鍋內,浴火則爆炸。威力無窮。是為流黃伏火。”
“那若是在鍋中放置流矢鐵刃之物則如何?”
“若如此,則殺傷之力太過恐怖,所到之處必定殺人如麻夷為平地。己方少有損耗可全部殲敵。”
魚之樂猛然醒悟,聲嘶力竭吼道:“流黃伏火!”
周遭一片沈寂,茫茫火箭轉瞬橫貫原野射至鏨陵城牆。片刻殿門外士兵慘呼嘶叫聲大嘩,刀劍鏗鏘陷入激戰當中!
鄭通德叛!
轟然連聲天崩地裂。巨大燃燒石塊不住墜落寢陵之側,火光如神雷在天頂亂竄,無數熔岩火石頓時亂飆亂射。
李元雍耳中腦中轟鳴作響。寢陵殿門轟塌洞開,騎兵馬蹄踐踏在他身後嘶鳴。魚之樂猛力將他向後一推,騎兵手中馬鞭倏然卷住他的腰,將他扯上了馬匹。
拋機夾雜燃燒巨石再一次以風火之勢傾頭砸下!轟隆聲震得他耳膜劇痛,他根本聽不見魚之樂在吼什麼。
騎兵突破重重殺陣所過之處血刃卷起無數頭顱。李元雍伏在那人背後縱馬向西狂奔,另有無數雲羽衛殺聲撼動天地緊隨其後!
冷風如箭簇,枯草翻卷,聲如猿嘯尖啼。李元雍喘一口氣被冷風所激淚水不住滑落麵龐。
他想起魚之樂喊的是:“向西進洛陽城!逃!”
利刃鋼箭千萬,攜著無數彤紅火石翻滾過他的頭頂,像一頭猙獰自地獄而來的火龍,衝破夜幕直奔鏨陵而落!
自西往東平原大地上,迎麵有無數黑衣燕犀鐵騎肅殺而來,手執金瓜長戟為洛陽宿衛!
騎兵撮指長嘯,身後雲羽衛訓練有素盡數散開,地上扯直無數粗長繩索,迎著黑衣鐵騎廝殺而去。
騎兵勒馬陡然轉了一個方向奔向北方平原陰林高處。月光下他轉首看向李元雍將韁繩扔給他。
巨石暴雷連番炸響,火光將那人映得盔上朱纓如血麵容深邃鼻梁高挺如鷹勾。李元雍陡然驚呼一聲,說道:“是你!”
鞠成安!
鞠成安足點馬鞍飄然落下,說道:“不錯!蠢貨!地獄無門你偏進來!我去救他,你快逃!”
他手中長劍銀光閃現霍然出鞘,月光下身影極速衝入殺陣與洛陽宿衛戰成一團。
李元雍站立陰深森林之中看著腳下戰場短兵相接萬軍大嘩。
他瞬間明白為何魚之樂高吼一聲讓他向西奔逃。韋三絕所率領一萬神策軍殿後甫到洛陽,他繞過洛陽城池方能求救援軍!
此番若能斬殺廣平王則可以高枕無憂——然而魚之樂身周隻有五千雲羽衛,更有近三千士兵隨他而來!
他惶然轉首看向東方。鏨陵中雷光電火糾結劈落。仿佛天塌地陷隆隆聲不絕。驚得人肝膽俱裂。
流黃埋在鏨陵之中不知還有多少,若是全部被引爆,他定然會粉身碎骨——李元雍撥轉馬頭長鞭揮起,向著鏨陵疾馳而去。
“兒郎們!與我來戰!”
鏨陵中殺聲震天,銀甲長槊如潮水奔湧而來。鋒銳槊尖有萬千根,隨著輕甲步兵步步前進槊刺齊齊向外,森列光芒反射月亮寒光,令人肝膽俱裂。所過之處嘶鳴戰馬被刺穿,斷肢殘臂紛飛如雨。
董之武驚懼大喊:“是突厥人!”
正在廝殺成一團的兩方軍士俱是一愣。大火遍燃映照天空如同白晝。火光下突厥士兵如鬼魅冥兵驟然出現,長槍如虹所向披靡,霎時攻至鏨陵高大城牆之外。
三方頓時混戰成一團。
槊尖撞碎士兵鐵甲肋骨,深深紮進血肉,帶出腑髒橫飛。
精鋼箭鏃兀自嗡嗡錚鳴震顫,鋼箭射穿士兵眼球破頭顱而出,將無數身軀釘在墓碑之側。
魚之樂長刀橫劈砍落身前一名士兵,沉聲道:“你身為守陵之將,為何帶頭叛亂?”
鄭通德舉刀一擋,獰聲道:“你可記得左監門衛中郎將薛自知?”
魚之樂愕然停刀,道:“記得。薛自知誤砍通陵柏樹,已被杖斃。”
鄭通德道:“昔日我與他駐守西南邊關,是為歃血兄弟。他有何辜要被活活杖斃?”
魚之樂長刀橫掠,漠然道:“君要臣死。”
鄭通德錯身抽刀向他撲去,吼道:“不錯。這等人為君,叛了也罷!”
董之武心中大急,伸手抄過鐵弓,鋼箭上弦,一箭貫穿鄭通德胸腹,將他當場射殺。
董之武怒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那頭猙獰自地獄而來的火龍,衝破夜幕噴發蜿蜒,直奔鏨陵而落。
正是兩麵夾擊,腹背受敵!廣平王內外勾結,為置李元雍於死地,竟然聯通鐵勒突厥一起動手!
魚之樂大吼道:“你帶人走!我引他們入寢陵!”
他翻身躍上城牆,吼道:“兒郎們!與我來戰!”
董之武拚盡全力率雲羽衛縱馬向西方急奔。
俄而大地劇震烈火衝天,爆炸聲撼天動地,赤紅烈焰熔岩四處噴濺,將鏨陵變成了修羅火海!
董之武大聲嘶吼:“魚之樂!魚之樂!”
李元雍聽到了那絕望的嘶吼。火舌灼熱鼓蕩他的衣袖。熱浪灼痛了他的麵龐。
他越過董之武與浴血奮戰的雲羽衛,勒馬站在荒寂無人卻又廝殺喧囂震天的戰場上。
魚之樂——他瞳孔劇烈顫抖。火海中有人縱馬奔出,渾身漆黑如吞炭,唯有明光鎧甲堅硬冰冷如初。
他奔馬向著李元雍正與他迎麵相逢。
魚之樂麵色陡然驚愕惶恐。原以為李元雍早已逃到洛陽求救。為何他竟然獨自一人站在雙方血戰的屠場之中?
魚之樂戰袍為鮮血浸透。吼道:“你怎麼在這裏?越過森林,向北而去!”
他身後有數千突厥士兵散成雙翼之陣,長槊閃著血紅光芒緊隨其後排山倒海而來。
李元雍倒吸一口冷氣立時調轉馬頭向北奔逃。
洛陽城北密布森林蜿蜒河流,中有一所宮殿高延廣廈。是長樂宮——光烈帝李愬恭的殉國之處。
李元雍胯下神駒馬蹄翻飛,身後追著魚之樂,魚之樂身後緊咬著數不清的突厥士兵、雲羽衛、洛陽宿衛,黑壓壓齊向北方湧去。
洛河寬闊在月光下泛著異樣幽藍光芒,碎金玉屑漂浮河麵上浩蕩奔向遠方。
李元雍更不遲疑縱馬涉入冰冷河水,向河對岸竭力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