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燕然

魚之樂伏在馬背緩轡而行。大漠沙如雪,道道黃沙梁如龍骨波瀾起伏。燕山鉤月孤懸墨藍高空,一人一騎渺如塵埃行於黃沙之上,宛如畫境。

魚之樂虛弱睜眼,嘴唇爆皮皸裂。他說道:“別再跟著我了。你都跟了我三天了。”

少年靠近他臉側,修長手指撫摸他臉龐。笑道:“不跟著你,誰能給我酒喝,還把我抱在懷裏,念詩給我聽。”

他二人距離極近瞳孔映出彼此麵容。少年眸光極冷如刀鋒,隻消一寸便可割裂肌膚見血封喉。

兩人氣息曖昧呼吸纏綿。

魚之樂偏轉過頭,苦笑道:“你若是要錢,可去折衝府報我名號……”

少年嘲道:“一邊做一邊念詩給我聽的時候,可沒提起你要給我多少錢。”

魚之樂無奈閉眸,說道:“你若是不要錢,那你要什麼。我無權無勢,無家無業。不過是個流浪的武夫。你便是跟著我,也榨不出一絲油腥來。”

少年眼眸更冷,道:“怎麼,魚將軍,你吃飽了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上完了就裝醉糊塗不認識,我這個當債主的,還不能跟著你討債是吧?”

魚之樂頭疼欲裂,頭埋在馬鬃中嗬嗬苦笑。

他悶悶說道:“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少年嘲道:“偷襲室韋焚燒糧草記不記得?單槍匹馬鬥毆沙匪記不記得?跟人賭博賭輸了,拿我當彩頭記不記得?”

魚之樂說道:“那——跟你說一句對不起?”

少年冷道:“對不起留給死人去說吧。”

魚之樂說道:“那你想幹什麼。有話直說。別像個女人似的唧唧歪歪糾纏不休。”

少年深邃麵容慢慢綻開微笑,拇指輕輕摁住他雙唇,聲音暗啞:“你不應該問我想幹什麼。而應該問我想幹誰……”

他倏然住嘴。

漆黑沙海涼風拂麵。漫漫黃沙翻湧波濤,天地寂靜卻顯得沙沙聲空曠刺耳,殺機彌漫。

少年臉色凝重側耳細聽,道:“共十三匹馬。馬蹄裹布陣勢不亂。他們追上來了。”

魚之樂捫心長歎:“還有完沒完了。”

少年踩鐙躍上馬匹,從他後背抄過弓箭,說道:“有人欠下風流債,用情償還。你欠下的風流債,別人要你用命還。怎麼逃?”

馬蹄陷沙吃力頗重。魚之樂身形猛然後躺,少年扶住他雙肩半空一翻,已然躍至他身前扣住馬韁。兩人配合默契瞬間轉換位置。魚之樂接過弓箭取下箭頭,說道:“看北鬥七星方位,朝沙梁之下跑——駕!”

月光下駿馬四蹄生風快如離弦向北方奔馳。魚之樂舒展身形平躺馬背,看也不看雙臂平伸向著無邊黑暗引弓射出一箭!

十三匹駿馬穿越黑暗於月色下瘋狂追趕而來。利箭刺穿陣陣沙霧陡然射中馬腿關節處,龐然大物轟然倒地伴隨陣陣咒罵聲清晰傳來。

那一箭擊碎了追趕最前的駿馬腿關節。

魚之樂哈哈大笑。少年向身後拋出酒囊魚之樂探手撈住,猛然灌了一大口。

酒香四溢。魚之樂喃喃道:“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古來征戰幾人回。”

少年笑道:“你好歹毒。駿馬關節破碎隻能淪為廢物。也許與放牧的牛羊一般任人宰殺吃肉。”

十二匹駿馬散成半圓向魚之樂兩側包抄而來。轉眼間成包圍圈將魚之樂鎖在中心。

魚之樂向左側緇衣騎兵再射一箭意圖殺出缺口,那人腰身柔軟迅速滑落鑽入馬腹,躲過了這一箭。

少年哈哈大笑。他身體一晃自魚之樂短靴旁拔出一把匕首,倒鉤馬鐙右手做投石狀猛然擲出,刀光貼著沙麵旋轉而去將前方迎麵撲來的騎兵坐下駿馬前蹄瞬間削去。

追馬由於巨大慣性仍迎麵衝來不可阻擋。緇衣騎兵足尖一點猛然躍起向沙漠中撲去。

雙方距離極近無法躲閃,兩匹馬迎麵撞擊力道之大可令人斷手斷足甚至命喪當場。魚之樂大吼:“你他媽瘋了!”

他本能要棄馬而逃。少年揉身摟住他足蹬馬腹借反衝之力向沙海中墜去。

沙塵參天中兩匹馬收勢不住堪堪撞在一起,一聲骨頭斷折巨響之後,駿馬瀕死慘嘶聲遏長空。

兩人直直滾落一道高聳沙梁,大頭朝下栽到沙堆中才停住身形。魚之樂狼狽不堪滿頭滿臉嘴中都是黃沙。他從沙漠中勉力爬起,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個瘋子!想死你自己去送死,別拉著我!”

少年一路隻顧護住魚之樂胸腹無暇顧及自身。手腳俱被粗糙沙礫狠狠摩擦,狹深傷口血液不斷迸出,頭腦轟鳴,肋骨幾乎要刺穿肺腑使得他呼吸艱難。

他蜷曲在側掙紮了幾下爬不起來,索性躺在沙堆上嗬嗬幹笑。

追趕之人驅馬四散立於不遠處,看似門戶大開卻守住了魚之樂必逃方向。

一人策馬緩緩行到他麵前。那人白衣飄逸青絲凜凜。眉眼狹長,五官妖嬈絕豔。

魚之樂抱拳擋住自己臉麵,尷尬笑道:“末將——末將參見節度副使大人。”

這人麵相過於陰柔他慵懶一笑更顯得妖媚如蛇。他說道:“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聲音低沉如簫,自有音韻和鳴性感動人,卻又暗藏灼烈熱血令人不敢輕視。

魚之樂頭垂得更低:“末將蓬頭垢麵不敢唐突大人!請杜大人恕末將死罪!”

杜忠嗣微微一哂,道:“唐突?魚將軍紅口白舌說謊不打磕絆。整個安北都護府都知道你魚之樂做了我的入幕之賓。汙我清譽毀我名聲,令本府做了整個北疆的笑柄。本府應該如何報答你這唐突二字?”

魚之樂訥訥摸著鼻子不敢爭辯。杜忠嗣性情如蝮蛇變幻莫測城府深沉,一句話說錯便千裏追殺不留活口。心狠手辣惹不得。

杜忠嗣手提馬鞭說道:“這人是誰?”

魚之樂呐呐道:“……一個朋友。”

少年捂著胸口站起身,慢條斯理拍了拍衣袍,盯著魚之樂跋扈反問:“這人是誰?”

魚之樂麵皮不住抽搐,聲音含一絲猶疑:“本將……我的……上峰。上峰。”

少年冷笑,左臂微抬,道:“在下鞠成安。乃是魚之樂的情人。”

魚之樂張嘴就想說我不認識他。鞠成安目光毒辣隨即掃來,魚之樂閉上了嘴,幹脆把臂望天,假裝與己無關。

杜忠嗣微微一笑。

他性情幽靜曲閉笑起來卻誘惑無比帶著異樣勾人風情。

杜忠嗣說話綿聲細語從不高聲張揚。他低語道:“情人。嗯,很好。情人。”

聲音極低飄散於沙漠清風,魚之樂距離如此之近也才將將聽清楚他的自言自語。

杜忠嗣眼神斜睨帶著絲絲邪涼之氣,他說道:“魚之樂,別讓我再見到你。”

魚之樂心頭一震麵帶喜色,心道他這總算是放過自己了!

杜忠嗣撥轉馬頭轉身離去,聲音仍舊很低難以聽清楚:“若你再敢出現在我麵前,我就把你做成佛陀幹屍,令你千年不朽,陪侍本府左右。”

魚之樂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他想起杜忠嗣於沙漠深處鑄造的沙洞,洞中擺滿虎獅狼豹幾十種食肉猛獸幹屍標本。毛發宛然張著血盆大口,栩栩如生仿佛要撲上來撕食血肉一般。

他背後也冒起絲絲涼氣。想起那洞中唯一缺的物種好像便是活人了。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才敢跟他在那洞中偷情……

鞠成安冷冷說道:“想什麼呢?人都走遠了。要不要再去追回來?”

魚之樂倏然回神笑道:“此處離敕勒草原不遠,我帶你去偷獵突厥人的牛羊,飽餐一頓如何?”

鞠成安麵色稍緩,冷哼道:“是不是還要大醉一場,以便慰勞情傷忘卻故人?”

魚之樂將匕首塞回靴筒笑道:“是應該大醉一場,不過是要謝你替我趕走這個大魔頭。”

他心念一轉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說我喝醉酒,給你念詩,念的是什麼詩?”

鞠成安與他並肩跋涉在無邊瀚海沙漠中,臉色一沉,怒道:“你若是忘了,那我也忘了。”

魚之樂不敢回嘴,伸手握了握他左手腕,心有餘悸:“幸虧你方才沒有輕舉妄動。你左臂上裝的是弩箭。你是室韋人?”

鞠成安哼道:“怎麼了?”

魚之樂說道:“你方才若敢輕舉妄動傷到他,整個朔方三十萬大軍,便隻好傾巢而出與鐵勒十五部開戰,與突厥人一戰不知勝負,滅掉你們全族還是綽綽有餘。”

鞠成安挑眉道:“若要戰,便來戰。恁多廢話。怕了你們不成。”

魚之樂拍拍腦袋,恍然大悟道:“莫不成我給你背的,是長相思?”

許多年後。

少年曆經生死無數征戰。關山迢遞不可越,長煙落日孤城閉。

暮色四合幽霜滿地。鞠成安倚馬而立懷抱長弓。喃喃念道: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

黑暗中高大身影背負雙手,與他續道:

安得鴻鸞羽,觀此心中人。

誠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見,複會無緣因。

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

那人說道:“你才年少。怎知相思。”

鞠成安問道:“大將軍知道這相思二字,是什麼滋味麼?”

淩朝暮說道:“大約相思之苦,是天地蒼茫,你卻獨自一人。滿座高朋,你卻獨思一人。不想便不覺疼痛。一想到便痛徹心扉。患得患失無法與人言,亦無法釋懷。”

鞠成安說道:“相思之苦,還在於對麵相坐,他知你情意卻不能回應。以為遠離不見可以緩解痛苦。誰料走得越遠,心卻還在原地不肯離開。見得到,見不到都是心如刀割。有時恨不得親手了斷。有時卻又希望彼此就這樣維持下去,捱過這一生寂寞,也就罷了。”

淩朝暮沉默片刻,說道:“你相思的,卻不值得。”

鞠成安長吐一口氣,落寞笑道:“那大將軍你相思的,就很值得的麼?”

淩朝暮說道:“也未必值得。”

鞠成安問道:“大將軍……心中所係之人,是誰?”

淩朝暮默然半晌,說道:“蕭卷。他的名字,叫做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