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瑾拊膺長歎,暗自對著王琬掌心之上的溜圓大黑藥丸運氣,恨不得搶過來自己吃了而後一閉眼落個清靜。別無他法,隻好備了馬車請這位王家十七娘子入宮麵聖駕。
天色向晚,公主府書房太乙堂燈火通明,刑部侍衛來回運送火油、芒硝之物,臉色凝重忙碌異常。
太乙堂臨浩渺太乙池,取天一生水之意。藏有詩書珍本萬卷,更有曆代名家碑帖字畫無數。
公主府書房掘地三尺青石板磚全部被敲碎,拆卸的書桌窗屏並無數書稿信函整整齊齊堆在雪地之中,足足五丈高。一眾侍衛手持木桶將火油細細灑遍。
皇帝有旨:此次抄查書房要嚴搜秘查,猶如婦人篦頭。
崔靈襄一本一本仔細查點書畫信件與厚厚書冊,又親自一本一本堆在雪地中。書房三丈外數百侍衛鐵桶重圍無人可近前。偌大庭院悄無聲息。
皇帝密旨若有發現當場焚燒,不得拆開探看,有一字泄露,全部斬殺殆盡。所謂該燒的要燒,該殺的要殺,該抄的,也要抄的幹淨徹底。
崔靈襄點燃火把扔到書堆中,片刻火焰翻卷黑煙咆哮四散於濃重夜空,火光衝天而起。
殷商奉命送王家小娘子進宮,滿頭大汗一路快馬趕回,翻身下馬稟道:“大人,趙總管請見。”
崔靈襄扔下手中書本,淡然回首。
茫茫雪地裏停駐一乘黑油布小轎,掌殿宦官趙弗高抄著手,雪人似的站在遊廊下,身後跟隨皇帝親信值守麟德殿的北殿軍侍衛,人人佩刀掛劍,麵無表情神色冷漠。
趙弗高手捧沉檀木盒走至崔靈襄身旁,笑道:“崔大人。”
崔靈襄微微頷首:“趙翁。”
趙弗高陪伴皇帝經曆風雨位高權重。手掌後宮與半個朝堂,滿朝官員迎迓來往須執子輩禮。駙馬外戚在城中相見必須下馬稱一聲趙老。
趙弗高滿麵笑意,恭謹說道:“生受了,不敢不敢。咱家皇命在身不能多禮。陛下親書一封對聯,命我交給崔大人。”
崔靈襄接過木盒沉吟不語。
皇帝垂垂老矣然在皇位浸*數十年,帝王心術嫻熟於胸。
蒼虞山下禦駕遭謀刺。禁宮嘩變。諸多人暗中窺伺為的是東宮立儲。皇帝心頭一清二楚,恐怕他連是誰暗中策劃,有誰牽涉其中都了然如胸。
皇帝按兵不動,為的是以一派牽製另一派。如此拖延時間,可讓李元雍漁翁得利。
溫王。——魚之樂。此人出現的時間、地點都極為巧妙。
岷州城中屠殺朝廷命官。
親信棒殺禦史台劉刺史。
汾陽侯郭府數十位女眷伏劍而亡,人口數點,恰恰少一個周歲嬰兒。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有殿前侯的身影。魚之樂淚灑刑場,攬住他腰側淚水打濕他衣衫。
他在惶恐什麼?在害怕什麼?
皇帝命他追查劉禦史之案,卻又張口讚許魚之樂勇猛救主赤膽忠義。甚至誇讚魚之樂字寫得好,要他寫刑部楹聯。
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寫字寫得好的書法大家。
皇帝這番曲折心腸可真是令人難猜,這份委婉算計可真是令人悚然而驚。
殿前侯,魚之樂。
而魚之樂身後,還站著一個麵目不明心機難測的鞠成安——鮮紅火舌*燒灼夜空星鬥,映照崔靈襄麵龐如玉又似閻魔羅闍靜靜屹立,趙弗高袖手在側並不敢催促。高門閥閱世家大族在朝為官者數不勝數。唯獨崔靈襄秉性剛嚴手段圓智,既處廟堂中又置身事外。他不與宦官折節下交亦同滿朝官員距離甚遠。此人胸中丘壑萬千難以琢磨。性清看似溫潤下手擅長酷刑峻法,所謂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最是滴水不漏毫無破綻的一個人啊。
崔靈襄掂量手中檀盒恍若無物,他思慮極重不肯輕易吐露心腸。他站立寒風火焰旁邊,良久啟唇,聲音平常:“陛下——”
陛下心中縱有千般不舍,然而國法難為律法苛刻,縱使帝王如此極盡偏袒之能事,起了憐才惜才之心要為李元雍保全魚之樂,但若要他蔑視法令矯枉放縱,也未必堵得住這天下悠悠眾口——他隻說得出兩個字,轉眸間看見殿前侯躲在遊廊廊柱後探頭探腦。
殷商隨他目光看去又看見了這躲不開撕不去沾衣十八跌沾之即倒黴的魚之樂。他眼巴巴藏在柱子後頭舉止鬼祟像是要靠近又害怕崔靈襄威勢躊躇不前。
他看見崔靈襄黑瞋瞋目光掃來便舉起手指向天指了一指,又向著他討好的笑了一笑。
崔靈襄心念轉得極快瞬間明白他這是在說天冷雪寒,囑他勿受了寒氣。
這人多情似有情,有情似無情。
這人有心似無心,無心之中偏偏又有那多情之舉,真真假假信手拈來,難以甄別。
殷商火冒三丈。這廝一味跟在他身後打轉,從公主府顛顛跟到皇宮,又從皇宮搖頭擺尾躉回公主府,不要以為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什麼企圖。殷商立時臉色陰沉喝令四周侍衛將這廝攆將出去。
這廝上次受了教訓不敢亂出現刑部左近,逮著機會又來惡心人。溫王這等放縱此人行徑,莫非,此事根本就是由他授意?莫非他以為崔大人是他一個小小的郡王可以拉攏得住的麼?
火把下魚之樂嬉皮笑臉左躲右閃。舉手投足躲避的恰到好處又遊刃有餘。偏偏還有閑心直勾勾看著崔靈襄,待他目光掃視便又做出搖尾乞憐的沒用嘴臉。
崔靈襄聽聞他奔雷一箭射殺挾製宗正寺卿的叛軍亂黨,箭法絕倫氣勢如貫長虹,震撼人心。口耳傳說最易神乎其神失了根據,然而他衷心肝膽為李元雍身陷死地卻是錚錚的事實。
崔靈襄目光倒映澈紅火焰唇角綻出半絲微笑。他緩緩說道:“陛下心中所思所想,皆為珍惜國之棟梁。”
趙弗高察言觀色立即笑道:“崔大人心思通透,為陛下最倚重的股肱之臣。咱家來公主府前,陛下曾言知我心者謂我何求。果然與崔大人心有靈犀。”
崔靈襄這才真正笑了起來。他身負刑法不苟言笑,為的是維持儀表與肅整堂威。這一笑便如滿天星鬥滑落銀河光芒淡淡蕩漾。眼角風流宛轉麵容魅惑人心,不似刑官倒像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了。
殷商與這廝纏鬥久戰不勝,心頭怒極鋼刀一橫機括輕響出了鞘。魚之樂翻轉左手背輕輕一碰又將刀撞進了刀鞘。
殷商立刻拔刀。魚之樂手指點他右臂曲池穴迫使他手肘後縮,左手背再一撞,又將鋼刃撞進刀鞘。
夜色掩映身後燈火輝煌,殷商背對火焰無人看見他額頭一粒粒冷汗潸然落下。他心中震駭更落了下風。
這廝僅憑左手便令他手中長刀拔都無法拔出。他腿腳功夫又靈活,專攻下三盤力度刁鑽,連消帶打令侍衛們施展不開無法騰挪,在這狹長走廊中占盡地利,以少攻多輕鬆自如。
他第三次拔刀卻看見魚之樂怔了一怔,手掌垂下卸了力度似是呆了一般望著自己身後。
殷商刀背橫掠收勢不及將魚之樂踉蹌擊退,一幹侍衛立刻連鎖帶拿將魚之樂手腳封住,架了出去。
殷商回首,隻看見崔靈襄垂眸打開木盒拿出一張紙條。他凝目看著字條並無表情。
殷商心道這魚之樂算是瘋癲入骨入髓不可救藥了。
魚之樂也心道自己算是瘋癲入骨入髓無藥可救了。方才崔靈襄看他與殷商過招似是看出了妙趣,朱紫官袍映襯身姿瘦削,眉眼清清亮亮,嘴唇弧度彎如恬靜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銀河傾瀉下來,天地一下子就燦亮如銀了。
他被侍衛扔進雪地心思恍惚爬起來,蹣跚轉過前殿。
溫王清點財物、人犯完畢,正率眾啟程回宮。
公主府中男女老幼被鎖到了前殿庭院中,衣衫首飾全被剝光,刀劍橫架頸上,手腳捆縛沉重枷鎖,由神策軍監押隻著中衣赤腳行於凜冽寒雪中。
他穩坐於馬上居高臨下看著他。
魚之樂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兜兜轉轉,垂頭喪氣躑躅上前,佯裝漫不經心看了看他手掌,在他陰霾目光中牽住了馬韁繩。
溫王心中一暖。他掌心勒出道道紅印仍有些疼痛。白天被他當場搶白又被他一番言辭傷了元氣未能恢複,如今見他做小伏低不再張狂的樣子,心情卻一時好轉起來。
魚之樂倚在馬側,明亮燭火中偶爾目光與門外鞠成安交錯而過,便立刻扭轉了頭不願再看他。
鞠成安眉眼囂張微微哂笑,拇指向下,做了一個鄙視的動作。
塵世情仇,北疆中的青蔥歲月,與他的纏綣情緣多年相伴,都像是昨天,也像是永無法追回的永遠。
一念起,已過萬水千山。一念滅,爭如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