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願意做我的蘑菇

我突然想起去年的七月,我把自己一頭烏黑的長發剪去,換成了幹淨利落的短發,劉海卻被我蠻橫地保存了下來,蓋在前額,始終保持一種抵抗的姿態。

那天當我頂著粉紅色的護士帽想要掩蓋淩亂不堪的短發出現在路晨麵前時,我看到路晨抿得很緊的嘴巴,過了很久他才冷冷地說:“你這樣是什麼意思,你打算我炒你魷魚嗎?”

我始終低著頭,不願意說話,跟路晨實習的這兩個月,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他是個追求完美的男人,就連我的護士服上有一點點的汙漬,他都可以對我絮絮叨叨很多天,如今我把一頭烏黑光亮的頭發剪去,得到的肯定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臭罵。

“怎麼不說話,嗯?你難道覺得自己沒有錯嗎?”他仍然冷漠地看著我,下一秒,他把我的帽子掀掉,露出一頭叛逆犀利的短發。

我忿恨地看著他,他卻毫無畏懼地直視著我,說:“我要讓你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不過一個乳臭未幹的實習生,就敢違反醫院的規定把頭發剪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隻不過是有點難過,在大學裏跟我相戀四年的男朋友,最終因為家庭的壓力,回到了他在北方的家。而我,帶著滿心的委屈和怨恨留在當地一家醫院裏當起了實習生。在我們分手一個月後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好想好想我,但是請我不要去找他,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能力為我的幸福負責。

他跟我講了三個小時的電話,一句比一句更讓我心寒,這個軟弱的男人,最終沒有為愛勇敢一回,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最後我把頭發剪掉,他曾經說過,我長發飄飄的時候是他最想見到的樣子。可是,這一次,我不會為他挽留任何東西。

“路醫生,我承認我錯了,但是如果你責怪我的方式隻是通過人身攻擊,我也沒有必要為你的錯誤買單。”說完我抓過他手中的護士帽戴在頭上,輕蔑地看著他。

他愣了一下,繼而苦笑道:“你以為我是真心想要責怪你嗎,我也知道你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希望你能敬業一些,好了,去工作吧。”他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他的眼睛裏是深深的慈悲,是小恩小惠嗎,我自嘲地想了想,轉身去查房了。

601床的病人是個憂鬱的男孩,在沒有化療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上翻看著畫冊,他愛極了畫畫,但是他的雙手插滿了輸液針,蒼白無力的雙手連握緊一根筆的力氣都沒有。看到我進去的時候,他總是對我微微一笑,說:“你好。”

與生俱來的同情心讓我對他額外的照顧,我會為他削好一個蘋果,強迫他吃下去,他一直很聽話,隻要是我要求的,他都盡力去做。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想起我的男朋友,想起他向現實和家人妥協的軟弱模樣,麵前的男孩對待生活始終是負隅頑抗的姿態,不論病痛給他如何的折磨,他都可以拉開窗簾,窺探外麵的陽光,每每想到這裏,我總是會眼眶濕潤,他看到我沒有說話,就會問:“是不是有什麼不愉快?”

我卻笑著說,不過是風沙迷了眼。

今天我去查房,卻看到已經換了病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昨天晚上他病症突發,因為搶救不及時,被移送到高危病房觀察,也許會成為植物人。

我愣在那裏,突然我想到了什麼,我衝到前台,查看昨晚值班醫生的記錄,看到在昨晚值班醫生的那欄上,有路晨大大的簽名。

我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巨大的憤怒和仇恨化成了眼邊的淚水。我始終記得在我剛到這個醫院的時候,由於陌生和不安把他床前的玻璃杯打碎,是這個叫歐陽靖的男孩衝我開玩笑,他說:“我是這個醫院最資深的病人了,你在我這裏盡管放鬆,隻是在別的地方不要這麼馬虎。”他的眼睛裏灑落著落寞的光,但是很溫暖,我拚命點了點頭。可是如今他卻因為路晨的疏忽,麵臨著生命的危險。

“你在這裏幹什麼?怎麼還不去查房?”路晨的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了過去。

“沒有,隻是剛才601床的病人突然換了人,我覺得奇怪,就來前台問一下。現在知道情況,沒事了。”說完我從他身邊冷漠地走過,眼角餘光捕捉到的卻是他晦暗不清的犀利眼神。

休息的片刻我偷偷跑到歐陽靖的病房外遠遠地觀望他,他瘦弱的身子隱在白色的床單下,手放在床邊,被很多很多的輸液管纏繞著,我的眼淚止不住奔騰。記得有一次我神情恍惚地插錯了血管,他的血瞬間湧了出來,我驚慌失措地拿酒精棉幫他擦拭,他卻用另一隻手觸碰了一下我的臉,說:“怎麼了。”我的委屈在他體溫觸及的那一刻爆發出來,我泣不成聲地說,我想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拋棄我。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歎了口氣說:“堅強一點,就算一個人也要活下去,至少,你還有我。”

後來他的血好不容易止住了,手卻淤腫了很多天,終於有一天路晨發現了這一切,他怒氣衝衝地指責我:“你是瞎了還是傻了,你知不知道他的皮膚很敏感,萬一你不小心動破了他的大血管,他就有生命危險你知不知道,如果你難受到已經無法正常地生活,請你滾蛋,我們醫院不用你這樣的庸才。”我站在那裏沒有說話,在路晨的麵前,我無力得像一隻任人擺布的玩具熊,隻是我這隻玩具熊,無論如何都得不到上司的可憐和喜歡。

歐陽靖也喜歡我的一頭長發,當我告訴他我是為了我男朋友留的時候,他有點失落地說:“如果我等得起你,我一定要等到你把頭發剪掉,然後為我重新蓄起一頭烏黑的長發。”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微笑地對我說:“南音,我喜歡你。”

彼時陽光傾灑在他的身上,柔和地包裹著他的身軀,就像一個墜落凡間的天使。他的皮膚無法接受陽光的直射,可是他總是會悄悄掀起窗簾的一角,讓臉龐享受片刻的陽光,他告訴我:“等到我的病好了,我就拿起畫筆為你畫畫,我要畫很多很多個你,每一個你,都能讓我歡喜。”我點了點頭,再點了點頭,我說:“我一定會等到。”

可是當我終於剪掉為男友留的那頭長發,想要回到歐陽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毫無知覺地躺在重症病床上,他的下半輩子,也許就此睡去,也許就算醒來,也不知道有一個南音,為他剪去頭發。

路晨,我恨你,你從我身上剝奪走的東西,我必然要千倍萬倍地找你索要。

我工作開始積極起來,每天我都屁顛屁顛地跟在路晨後麵幫他做病人記錄,順便端茶送水,他有點詫異地問我:“是什麼刺激到你任督二脈,讓你華麗逆轉了?”我滿臉賠笑著說:“路醫生,我都想通了,人都是要生存的嘛,為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傷春悲秋實在不值得,從今天起我就好好幹,一定不讓你失望。”他麵無表情地說:“你能這樣想很好。”

在他轉身離去看不見我的時候,我的悲憤凝聚在眼睛裏,閃露出惡毒的光。

“你今天是怎麼了,吃錯藥了嗎?”左優冷不丁地拍了我的肩膀,嘲笑我。

“我今天沒吃藥。”我說。

左優鄙視地看著我,說:“你說什麼呢。”很顯然,她根本聽不懂這句冷笑話的笑點,但是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左優一直很遲鈍,一般來說,我在很難受的時候除了眼淚,另一種發泄方式就是隱晦地羞辱她,但是很遺憾她一直都不知道。

“你今天怎麼對我們路大醫生獻起了殷勤,以前你不是很不怕死地跟他頂撞嗎?

看來我們奪命十三妹也開始向長腿叔叔妥協了呢。”左優又開始神神叨叨了。

“親愛的,我覺得,如果你說話的時候眼睛少一點嬌媚和賣萌,語氣少一點尖酸和刻薄,神態少一點蒼涼和落寞,你就成功地讓人隻是注意你說話的內容而不是你說話的樣子。怎麼說呢,你的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魚缸裏垂死掙紮的金魚,不過你凸凸的眼睛倒是可以弱化掉你本身的傻氣。”我說完後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反應過來,不過她隻是轉了轉眼珠,然後說:“要死哦,怎麼說起我了,我要說的是你啊。你是不是喜歡上路醫生了。”

我滿臉嫌棄地說:“下輩子吧。”

我突然很感謝左優的遲鈍,她的遲鈍讓我的不滿和負氣成功地隱藏在了最陰暗的地方,隻等有一天被黑暗滋養,開出頹靡的花。

每天下班的時候我總是偷偷溜到歐陽靖的病房前,靜靜地看他半個小時,他仍然是安詳地躺著,臉龐由於缺少陽光變得異常蒼白,在那個下午,他被正式宣布成為了植物人。我躲在衛生間裏哭了好久好久,在那個時候,我發誓我一定要讓路晨身敗名裂。

“路醫生,這些天來承蒙你的照顧,我今天早上多做了一份便當,如果你不嫌棄就拿去吃吧。”中午的時候我跟路晨說。

那時他剛忙完一場手術,滿臉疲憊,看到我遞過去的橄欖枝,會心地笑了:“謝謝。其實你這個女孩如果少點暴戾和尖銳,很討人愛的。”我低著頭輕輕笑著,“謝謝路醫生的誇獎。”

“你的笑容很漂亮,如果可以,每天都笑一笑,可以嗎?”他的表情很認真,有那麼一刻,我都快要沉浸在他溫情的眼神裏,可是每當腦海裏浮現過歐陽靖的樣子,他的所有溫潤在我看來都是不可原諒。

那天中午隻有我跟路晨在辦公室裏吃便當,他一直沒有動筷子,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好久才說:“你是不是有一段不敢揭開的過往?”

我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但是還強顏歡笑著說:“我剛進醫院的時候確實剛剛經曆過一段失敗的戀情,那個時候路醫生也見到了,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你最讓人心疼的地方在於你總是在用自己以為安全的方式保護自己,但是這樣會讓你越陷越深。你知道嗎,在這點上,你很像我的女朋友。”路晨說。

左優跟我說過路晨曾經很喜歡一個女孩,但是後來因為變故導致心理問題,最終和路醫生分開了,他現在既然說了這句話,就說明我的機會來了。

“路醫生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子的,我突然很想知道。”我說。

“她跟你很像,她也有一段無法釋懷的過往。不論我怎麼努力,她都不願意忘記自己的過去。你說,有沒有那麼一天,她能懂得我的心?”路晨看著我,認真地問。

“如果沒有那麼一天,可不可以讓我代替她來愛你?”我問。

他怔了好久,然後尷尬地笑著說:“你會愛上我嗎?”

我越過桌子,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眼淚掉落下來。“我愛你。”他說。

我知道有這麼一天,一定有這麼一天,他會身敗名裂。

當我和他在辦公室裏耳鬢廝磨被上級領導抓個正著的時候,他驚慌失措的樣子著實讓我高興了一把,我整了整衣衫,在他身後說:“我這麼做,也算償還了你欠歐陽靖的債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你。路晨,我恨你。”他慢慢地轉過頭來,悲傷地說:“南音,原來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換回你的明白。”

突然害怕的情緒蔓延了我的全身,這樣的場景曾經也有過,但是我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等到我緩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蹲在牆角裏瑟瑟發抖,辦公室裏沒有一個人,眼淚突然噴湧而出,我還有歐陽靖,我還有他,我發了瘋似的跑到他的病房前,卻發現那裏沒有人。

我呆滯地站在那裏,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過來,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你這個笨蛋,路晨這麼愛你,卻換來你狼心狗肺的報複!”是左優。

“你憑什麼打我!你們把歐陽靖帶到哪裏去了?我要找他,我要找他。”我哭著說。

左優的身後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他們一點一點逼近我,“不要這樣,不要靠近我。”我尖叫著往後退。

“你跟我來。”左優說著拉起我的手飛奔到路晨的辦公室,在路晨的辦公室裏我看到了601病房的監控錄像,畫麵中隻有我一個人自言自語,我一個人對著病床削蘋果,一個人對著病床微笑,有的時候我會坐到病床上撩起窗簾的一角,窺探外麵的陽光。

“路晨一直喜歡的那個女孩,是你。”左優走到窗旁,背著我說。“那年,你和你的男朋友在家裏玩,遭遇大火,你的男朋友把你塞進了下行的電梯裏,可是因為電梯人滿,他自動退了出來,最後他遇難了。從此你就神誌不清,是路晨一直對你不離不棄。”

“我的男朋友……是不是叫歐陽靖?”我滿臉淚水地問。

左優點了點頭。

“路晨也在那間電梯裏,他看到了最悲傷最難過的你,他說,他這輩子一定要保護你。”左優說,“路晨執意要把你帶在身邊,他是精神病界的翹楚,他相信一定可以治好你,但是他愛情的白癡。他不知道,一個對愛絕望的人,在麵對任何人的時候,都充滿了攻擊性。”

“路晨既然知道我所有的心機,為什麼還要往裏鑽!他為什麼不直接麻醉我,為什麼不直接切開我的腦袋,把我所有有關過去記憶的細胞都拿走!”我喊著。

“因為他不想讓你成為沒有感情的機器。他一直在配合你的臆想,你肯定把他想象成了嚴厲的醫生,所以你跟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咄咄逼人,你也一定把我想象成了腦殘小護士,所以你總是在用你自以為犀利的語言攻擊我。可是這些我和路晨都不介意,我們隻是希望有一天你自己鬧騰夠了可以想明白。你知道嗎,對於路晨的治療方法,醫院已經十分不滿,可是他仍然頂著壓力,如今你卻讓他背負了這麼深重的罵名。”左優深深歎了口氣。

“我去跟領導說,就說隻是為了配合我的治療!”說著我要走出去。

“你知不知道,私自跟女病人有染,對每個醫生來說都是硬傷,如果不是你用計,路晨恐怕不會這麼容易上當,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在路晨喝的水裏麵下藥了,是麼。”左優冷漠地看著我。

我隻是想要讓路晨快點淪陷,我隻是想要早點看到他身敗名裂的樣子,所以在他進來之前,我在他的水杯裏放了點東西……

可是我怎麼知道,我在對付他的時候機關算盡,卻最終葬送了自己所剩無幾的幸福。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路晨,我知道他過的肯定不好,我被另一個醫生治療,他在我發瘋摔東西的時候就給我一劑鎮定劑,讓我沉沉地睡去。

後來我不哭也不鬧,我仍然是601床的病人,隻是我偶爾會蹲下來,問走到我麵前的人,我是一朵蘑菇,你也是嗎。

我知道,這個問題永遠也沒有答案,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人像路晨那樣,陪我做一朵蘑菇。

隻是我好想問,蘑菇蘑菇它不會開花,先生先生,你還愛它嗎。

如果你也看到路晨,請你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