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一十四

寸金第三次從香港回來之後,崔裕達急吼吼地給她安排了前去東三省巡演的活動,打東北回來第三天,寸金放下電話,就準備收拾行李前往香港。

“你到底要怎麼樣?!”崔裕達幾乎是蠻橫地從寸金手裏搶下行李箱,“你提前從東北回來我就不說了,你回來就是為了去香港?香港到底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

寸金冷眼盯著崔裕達,輕聲說:“崔裕達,你把手拿開。”見他沒有反應,又提高了音量,“崔裕達,請你把手拿開。”

崔裕達仍是沒有放手。

寸金便扔下行李,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根香煙,道:“崔裕達,你知道東北是什麼地方嗎?是被日本人占領的偽滿洲!你要我和那些鬼子做什麼友好交流……哼,你忘記我是有底線的!我的底線就是不做漢奸!”

“這怎麼是漢奸行為呢?藝術是藝術,政治是政治,你不能混為一談……”崔裕達耐著性子給寸金開導著,“我們難道不是傳播中華文明嗎?你看見那邊的觀眾有多麼喜歡你,多麼喜歡你表現出來的李清照,還有日本友人希望你去日本巡演”

寸金冷著臉,抽著煙,把煙雲吐成好看的形狀,壓根沒有聽進崔裕達一句話。

“好吧,你說你要怎麼分股份,我全答應你。”崔裕達歎息著,精疲力竭地坐在寸金對麵的沙發上。

寸金的眼睛裏隱約掠過一絲光彩,她坐起來,鮮紅的嘴唇努成一個好看的“O”型,吐出最後一朵雲彩,掐滅煙頭,用手隨意地揮了揮空氣中的煙,手撐著沙發站了起來。這一連串的動作看的崔裕達是目瞪口呆,被歲月打磨得如此光彩的一塊天然美玉,他更不舍得她離開自己。他平時著寸金漂亮的小腿弧線,黑色天鵝絨麵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的聲音,讓他覺得像一陣風吹過搖錢樹上的金幣聲,他怎麼能放開眼前的搖錢樹呢?

寸金走到崔裕達麵前,湊近他,他幾乎能夠聞到她身上好聞的香氣。她笑了一笑,說:“任寬會來跟你談,談好了,我也差不多從香港回來了。”說罷,她直起身子,朝門外走去,迷惑在香霧之中的崔裕達放佛覺得那金錢聲越來越遠,直到寸金的助手走進來拖走她的皮箱。

半個月後,崔裕達完全滿足寸金在經濟上的要求,和作為寸金經紀代理的任寬簽了合同。年二十八,寸金出現在上海公眾的視野裏。然而她年二十七便悄然返滬,默默送走了周律民。在寒風瑟瑟的角落裏,這一場小小的離別充滿了十八相送的意味。

“崔裕達完全滿足你的要求了,以後你還有什麼借口去香港,你想好了沒?”

“魯導的新片,我還沒拍完,我總是要去幫他拍完那幾個鏡頭的。”寸金打消了周律民的顧慮,偷偷抬起頭看了看她,她是很不希望這個離別充斥著工作和革命理想,女人,多少都覺得離別理應是傷感和婉約溫情的。

“我很快就回來。”周律民有些遲疑著說,女人都喜歡聽見男人遲疑之中那股艱難,寸金也不會例外。

“年初五文化部有宴會。”

“那我恐怕趕不上了。”

寸金輕聲泄氣,又道:“年初八日本人那邊也會有聯誼活動。”

“我爭取趕到吧。”

“嗯……”寸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能說的已經說完了。隻是麵朝大海,看著自己喝出的白氣,發著呆。

“寸金……”周律民握住她的雙手。

“嗯?”寸金渴望著望著他,期待他說點什麼。然而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看著自己。寸金皺了皺眉頭,抽回自己的雙手,插進口袋裏。

“我必須回家過年……”他解釋著,他忽然意識到,在寸金麵前,誰也沒法主宰感情,她才是女神。

“我知道,你快點走吧,要趕火車的。”寸金背對著他,在風裏顫抖著說。

“唉……”她聽見他的歎息,感覺到他把大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少抽點煙,我會早點回來。”未及她回頭,他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唉……唉……”她連連歎著,轉身注視空空的燈下,他該是多麼隱忍自己的感情啊,一丁點感情的流露都要三思,好像他本來就不應該愛上自己,卻偏偏愛上了。他又是多麼高尚,相愛至今,隻是發乎情止於禮,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其實,假設他無禮那麼一點點,流露哪怕丁點感情,她也許就不會這麼糾結了,或許會對自己的感情更信服一些。但是那樣,他就不是周律民了,然而她愛的偏偏就是這麼一個開不了口的周律民。她坐進自己的車裏,開車返回家中,現下,又是她一個人咯。

看似熱鬧的年三十,心境卻是越發的冷清,寸金坐在母親的房裏,告訴母親一個秘密。“我在香港見到了立國。”

“立國,他還好嗎?這得告訴你三姨娘去。”

“托周律民的福,他很好,長高了,整個人都長大了,成熟不少。”寸金拉住母親,“他年後就會回來。”

“是嗎?他可以回來了?!”四姨太一如既往地善意地高興著。

“所以還要讓爸托托關係給他安排個事情做做。”

“那個容易,立國要回來,好事情,好事情……”四姨太念叨著,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低聲問,“立國和周先生是在一起謀事嗎?”

寸金望著母親沒說話。

“你們都是在一起做事?”四姨太又不安地問了一句。

“不是在一起,但都是做一件事。”寸金坦白道,“所以,有些事情媽你還要幫忙打馬虎眼。”

“哦……”四姨太若有所思地坐下來,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沒幾天了吧,他會先寫信回家,所以媽你先別聲張這事兒。”

“我懂,我懂……金子……”四姨太忽然拉住她,提醒著,“立國和我們雖是一家人,但是你多少還是要留個心眼,凡事不可都告訴他,尤其是你和周先生的……”她想了一下,措辭道,“工作。”

“媽,你多心了。”寸金覺得母親的疑慮有些好笑,她簡直比自己還要神經緊張,可是黃立國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有理想有抱負的,為什麼要提防著他呢?至於感情上的事情,那她也沒必要告訴黃立國了。

“金子,你聽媽這一句話,立國還是個孩子,畢竟沒受過什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