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石風問郭小花。之前她可聽都沒聽說過這裏,親戚也沒有這一帶的,今日不遠萬裏趕來,讓他無比擔心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鼻子底下就是路嘛!”她俏皮地笑著說著,用手撫了撫額前被風吹亂的頭發。
他跟著淡淡地笑著:“也是嗬!”半天才緩過神來,忙問她吃飯了沒有,並邀她到家裏去坐。其實,說真的,他還真怕她就這麼答應了,跟他進了屋。要知道,他可從來沒跟秦葉提過她的。
郭小花其實很想進去,卻一時說錯了話,條件反射性地謝絕了。這是她習慣性的客氣之道,興許是見了他緊張,便不自覺地口是心非起來,她多想再重新說一遍啊!卻沒了機會,這會兒後悔不迭,也暗暗責怪他不夠熱情,他應該二話不說就把她帶到屋裏的。轉念一想:“可能他比較尊重我的意願吧,真要進去,我還不自在呢!”想到這,便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沒什麼事,隻是來看看,順便送個話給他。
“你要是不想進去,咱們就隨便走走吧!”他說著,指了指向東延伸的路。那是條岔路,一頭通向施九正在呆的地方,一頭通向村外。她點頭應著,跟著他掉轉了車頭。他心頭的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卻依然輕鬆不起來。兩個人漫漫地走著。
“咱們的事……你媽怎麼看?”郭小花問得很自然,卻是她在肚子裏醞釀了好久的。
“哦?呃……這事我沒跟她說……”石風正要說施九的事,前麵轉彎處閃出個人影來,定睛一看,竟是祥順他媽,又帶著她的活計不知道要去折磨哪家人。這可是個難纏的主,她的好奇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若她隻是好奇心重倒也不是她的過錯,令人又畏又厭的是,她自己的好奇心滿足了,又擔心別人沒有得到滿足,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毫無保留地分享出來。若讓她發現你有事瞞著她,倒成了你的錯,她會生氣地加以嫌棄的批評:“什麼事都藏著掖著,真不夠意思,說出來又有什麼!”
果然,這次她見到這兩個年輕人走在一起,老遠就問:“大風,哪的客呀?怎麼沒見過啊?”
“隻是問路的。”石風搪塞道。郭小花聽了心裏當即涼了半截。
“哦,是要到哪啊娃?問我,這兒我哪都知道!”她熱情地問道,滿臉的期待。難得見個生人,她的熱情終於有處得以發泄了,她那熱乎勁仿佛讓她親自去送她都很樂意。
“到大柳莊的,走錯路了。”他說著,抬腳要走,並示意身後的郭小花跟上並遠離眼前這個熱心人。郭小花立刻會意,推起車子對她笑笑,說道:“知道了,大嬸。謝謝啊。”
“到大柳莊啊?那你走錯了,大柳莊在那邊呢!走錯了。大柳莊在哪啊!走錯了。”祥順他媽指完方向,大概意識到不需要自己幫忙,不停地嘟噥著遠去了。走出了老遠,她突然又回頭叫道:“哎大風你怎麼還跟著她啊?”說完又覺得自己管得太多,終於大發慈悲輕饒了他。
聲音傳到石風這邊已是強弩之末,更像天外之音。他回頭看了看,見她沒再糾纏隻是給他留了個背影,這才鬆了口氣。
“你沒有跟人提過我嗎?”郭小花問道,心裏掠過一絲說不出的委屈。然而看見他那張俊毅的臉,又覺得什麼委屈都可以忽略了。
“啊?呃……我想著……反正也是成不了了……”他半天擠出幾個字,又被郭小花打斷了。
“因為你比我大幾歲?大哥,我沒說我在乎這些啊!”她急了,急了才敢說真話。說時臉不紅心不跳,說完就收拾不住了,渾身不自在。還好有車子可以扶,不至於雙手無處擺放。現在雙手有著落了,目光卻躲躲閃閃定不下來,最後直直地盯著自己的手。
石風預感並擔心的事果然還是來了,他真不忍心傷害她。一個姑娘家大老遠跑來找他,拉下臉麵說出這樣的話,換做誰都不會無動於衷的,他又何嚐不是呢?可他真實的感受並不是感動,也絲毫沒有要接受她的意願,隻因心裏裝著的是那個讓他看不到未來的施九。如果沒有施九,他興許很快就答應了這門親事,甚至根本不會讓她跑這一趟。他相過很多次親,每次都是不歡而散。不為別的,沒話語。而她,是個意外,她勇敢,不拘束,不會在乎別人用什麼眼光看自己,他就欣賞這樣的人。單是這些,他就很欽佩。
可欽佩歸欽佩,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她的。其實,在施九到來之前,他就做過打算,先不急著找對象。許多比他還小的年輕人都已經當上了爸爸,成了一家之主。說是一家之主,卻也是家中最無奈的一個,想做什麼都要首先想到家的利益,背負著大包袱。從那些人的經驗裏,也從他自己的感知裏,他看到的並不是家庭的幸福,也並不認為傳宗接代就是他的天命。成家對現在的他來說,隻是阻力。
施九的到來,先是讓他很愁悶,一方麵頂著罪惡感,一方麵又背著負擔。送她走是他的必然選擇,雖然他不確定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至少心裏是幹淨了,肩上也輕鬆了一點,盡管之後可能有更重的東西壓過來,沒管那麼多,先喘口氣再說。其實,他也說不清自己對施九到底什麼感覺,他隻知道很舍不得她走。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像是朋友,之前又從未體驗過。她留了下來,他心裏就樂開了花,像是接住了天上掉下的餡餅。他突然看到了希望,一來借著施九的幌子,他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二來,借著他們這恰到好處的關係,他也可以跟她相處更長一段時間。因為在他看來,施九就是山外世界的代言,有她,就是一台活生生的收音機在身邊了。
而郭小花的出現,著實讓他悔不當初了一回。事到如今,也隻有傷害她了,但他還是不能選擇說實話,不然又是說不清的誤會。他沒有停下,隻是腳步慢下來,看著前方的一棵槐樹枝幹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咱們……不可能了,家裏已經給找好了一個。”
她愣愣地停下來,表情有些扭曲,小臉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他回身看了看她,本打算住嘴的,見她低下了頭,於心不忍,忙安慰:“讓你失望了,我……實在是對不住,辜負了你一片誠心……不過你也不要難過,我比你大那麼多,當我是你大哥吧。以後家裏有什麼難處,盡管找我。”
“沒事,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她強力擠出一絲笑,“也不用這麼冒失跑來嚇你了!我走了!”說完她推車就要走,他想攔,卻不知道攔住又能如何,隻好讓開了道路,看著她急急地推車離開,心裏滿是愧疚,苦澀難耐,這輩子也沒幹過這麼缺德的事。之前的幾次相親,他不中意,卻都是想辦法讓女方主動說出了不同意,他雖毀了形象,卻也得到了心安。而今,卻是他傷了她的自尊。她勇氣有多大,他對她傷害得就有多深。那是需要多努力才能做到的啊!竟被他無情地打了個粉碎。
她走了,他沒有感到絲毫的輕鬆,反倒整個心胸堵得發緊。他沒有立即回家,而是漫步來到村後的樹林裏。最後,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想抽煙,摸摸口袋,隻有一盒火柴。陽光還很溫暖,他眯眼西望,郭小花的身影驟然跳進他的腦海,他有點慌亂,又拉來施九,更不得安心。哎呦!還真是糾結了。
他就這樣坐著,直到日落西山,樹影陰冷地打下來,才站起身回家。
轉身的瞬間,餘光裏閃過一個黑影,一看竟是黑子端坐在那,像是閱盡了主人的愁悶在那裏同情地注視著他。
石風突然羨慕起它來,它雖饑渴有時,卻免遭了這人世的紛擾與困堵。而轉念一想,它也未必沒有煩惱,隻是無以表達罷了。這樣想著,走到一棵槐樹旁時,他在心裏感歎:“這樹也未必沒有思想,隻是我們無從知曉罷了。欸?煩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怕他呢?嗯,就是因為天不遂願吧。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是我在逆天而行?不對,不對,不對……”正不得解脫這無意義的思緒的纏繞,黑子箭步一竄,向家裏奔去。他也隻好暫斬了不得結果的紛亂思緒,收拾好零散的落寞,堅定了歸家的腳步。
回到家時,蘇盼早已經吃完了秦葉給他打的八個荷包蛋,正在跟施九有說有笑,見他悶悶地回來,以為他不歡迎自己的到來,剛剛還是張明媚的笑臉,這會兒突然繃住了神經,毫無掩飾地僵硬在那。
石風進門看見蘇盼,心情好轉了許多,立刻綻出親善的笑容,他也一直想著哪天帶施九去看看他們的。隻是沒想到他會主動來,如果說隻是因為之前自己邀請過他來家裏的話,隻能說明小孩子的世界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
施九問他去了哪裏,其實她並不關心這個問題,她是想讓他去送送蘇盼,畢竟天也不早了,一個小孩子走那麼遠路她不放心。他沒回答她,隻是決定送蘇盼回去,去推摩托車時才想起忘了挽留他,愣了愣神,還是說道:“盼盼,在這玩兩天吧,過兩天哥再送你回去。”蘇盼本來就沒打算讓他送,他可不想太嬌氣,他這一說,就更坐不住了,說著不行就站起了身,結果被施九拉住了。她已經留過他了,卻也見識了他的倔強,連忙哄勸:“走,讓走!再等一會兒!”
“不用送,我自己走,一會兒就到了。”蘇盼說著,還在做著掙紮。
石風將車子推到院裏,秦葉跟祥順他媽也都來挽留,尤其是祥順他媽,唾星四濺地說:“這娃蛋!住下玩兩天唄,回家也沒事做。今晚上前村還有電影,跟娃們一起去看吧。”或許是她的熱情有些過度,蘇盼竟然害怕起來,生怕被這個強悍的女人強行留下來了,再好玩他也想回家去啊。
要走時,施九匆忙回屋拿了件厚外套給蘇盼穿上,悄聲說道:“回去跟奶奶說,我很好啊!這幾天忙,過兩天我會去看你們的。”
傍晚時分,祥順他媽終於開了恩,早早就收拾了東西回家了。石風還沒回來,施九因惦記著晚上的電影,對他盼得特別急切。其實,她這麼熱切地盼他回來並不隻是因為電影。整個下午她都在期待他見到蘇盼後會有個的好心情,但她發現他從外麵回來後情緒就很黯然,也並沒因為蘇盼的到來而好轉。這一點她寧願相信是她自己太過敏感。但也難怪,他的情緒從沒這麼低落過,今天這樣的表現自然就讓她看出了異樣。
她一遍又一遍地走出院子張望著,豎起耳朵搜索著遠處的車聲,卻一無所獲。
她並不是特別喜歡看電影,但她已經很多天沒有接觸到娛樂性的東西了,再說,她也很期待這鄉村的露天電影,說不定,值得珍藏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