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敲杯成字
“期待什麼?”梁穎茜睜大亮晶晶的眸子,滿懷詫異。
“窗外雨聲,水壺沸聲,竹葉沙聲,琴弦樂聲,”趙清懿溫婉地笑著,“你說,我還期待什麼呢?”
梁穎茜:“噫!這麼文藝嘛,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耶。”
趙清懿莞爾,“死丫頭。”她看向餘彥明,又道,“被你慣壞了。”
餘彥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迎來一頓粉拳,“啥意思你?”梁穎茜咬牙擰眉,樣子狠巴巴的。
劉逸安捂臉,“神啊,把我殺了吧。”
蘇白吃了幾粒幹果,嘴裏嘎巴嘎巴道:“神會怎麼殺你?嚼碎嗎?”
劉逸安扭頭望著窗外雨落竹海,沙沙作響,“我希望她是一個美女,讓我在愛情的海洋裏溺死。”
“噗!”蘇白直接把嘴裏的幹果碎末噴到了他的臉上。
他的嘴角不斷抽搐著,強忍笑意:“對不起,你太搞笑了。我控製不住。再說,你坐得這麼近幹什麼啊?”
“你真……無恥至極!”劉逸安圓睜雙眼,鼻子都快被餘彥明給氣歪了,他還沒把臉上混合著口水的食物殘渣擦幹淨,便將桌子猛地一拍,“滾犢子,我剛才在你身後,你特娘地扭過頭來就往我臉上噴。”
蘇白嘿的一聲,“後坐力有點大,我也不想啊。”
“名揚四海的大導演,素質如此低下,也算讓我長見識了。”
“劉大編劇抓著一個問題不放,翻來覆去的說,是不是水文騙稿費水習慣了啊。”
“蘇導演是個流氓!”
“劉編劇是祥林嫂!”
李溪莛、餘彥明等人吃著瓜子聊著天,看耍猴一樣看著他們兩個對罵,用梁穎茜的話來說,這是兩個戰鬥能力為負數的男人之間的對罵,其中拙劣可笑之處,自不必多言。
趙清懿則仍舊是一臉期待的樣子,但沒人會真的認為,她期待的是風聲雨聲煮茶聲。
似乎劉逸安和蘇白的“尬罵”會無休無止地進行到底時,年輕的女服務生端著盞托再一次走了回來,他們才自視身份尊貴,稍微收斂,但彼此互瞪的目光中,依舊有火花在閃爍,好像空氣都能被他們的“仇恨”給燃燒起來似的。
不過說實在的,這兩個男人相處的時間很久,最近幾年上映的電影,都是他們二人協力創作的,要說他們會為屁大點事情生氣,還真沒人相信。
果不其然,一眨眼的功夫,他們的表情就變了。
女服務生從樓梯間到屏風隔斷,小碎步伴著雨打竹葉上,很快到了雅間之內。那一股清淡宜人的茶香,便隨著她的步伐,一絲一縷地撩撥著趙清懿的鼻端。
她終於從窗外雨景中收回視線,凝視著盞托上,用來裝茶的黑瓷碗。
碗上熱氣,嫋嫋升騰,伴隨著“嗒”的一聲輕響,盞托置於桌麵,滿室生香。
劉逸安和蘇白既不再爭吵,也不再互瞪,而是同時望向黑瓷碗裏的茶水。
茶湯表麵,浮著一層雪一般白的浪花,既未成形,也不停頓,許是端茶登梯放上桌麵受到了些許震動,浪花在茶麵上時聚時散,看起來有幾分可笑。
劉逸安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出口,揶揄道:“不是說可以欣賞老師傅的表演嗎?怎麼沒見人呢?害羞啊?”他非是尖酸刻薄之人,向來不會找服務人員的麻煩,所以這幾句平平淡淡的詰問,聽起來不算刺耳,卻也是他能吐出口的,最嚴厲的批評。
女服務生心思單純,沒有聽出他的語氣裏的譏諷,笑道:“是這樣的顧客,我跟咱們經理說呀,餘老師來我們店裏喝茶了,所以他就請了咱們這最出色的老師傅,給你們玩了一手‘聚散茶’,經理說呀,這茶道在世上絕無僅有呢!”
“聚散茶?”劉逸安皺眉,“我隻看到它散,可沒看到它聚。”
女服務生低頭看了一眼,臉上不由得紅了。
看來她也沒見識過“聚散茶”,隻是聽經理如是說,便到他們麵前學了一遍。
“可能是中途出了差錯,把你們那老師傅叫過來,讓他現場給我們來一段吧,”蘇白麵露微笑,“一杯茶六百塊,請他親自來一趟,不過分吧?再說了,我們這不是還有餘老師嗎?”說罷眨了下眼睛,模樣俏皮,但卻有點“狐假虎威”的意思。
餘彥明“誒”了一聲,“你是大導演蘇白啊,最近兩年拿獎拿到手軟了,牌麵可比我大,想讓老師傅來段表演,幹嘛不用自己的名頭啊。”
一提起這個名字,小女孩登時醒悟,眨巴著眼睛,將蘇白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蘇白趕緊打斷:“行了行了小姑娘,你那眼神跟打量豬肉似的,我是蘇白,如假包換,這樣,你把老師傅請出來,我倒真想見識一下,絕無僅有的‘聚散茶’到底是個什麼樣!”
女服務生怔了片刻,忙不迭答應:“好好,我這就去問問我們經理。”
在她舉步離開前,還下意識地望向其他幾人,有了餘彥明和蘇白這兩個人的影響力,其他人的身份,似乎也應該非同凡響才對。
忽然,她身子一顫,雙眼猛地睜大了。
“姑娘莫走,有好戲看,”趙清懿幽幽開口,嘴角含笑,在諸人一頭霧水地看向她時,她突然五指並攏,用指關節在桌麵上用力那麼一磕。
伴隨的“咚”的一聲輕響,飄散淩亂的茶湯,頓時瞬息萬變。
它從緩慢浮動的狀態,一下子變得極快,如同被拍下來的藍天白雲,在電腦上加快了速度的播放,變幻速度何其驚人。
“咚”聲將落未落之時,離趙清懿最近的那一杯茶麵上,白色的浪花竟聚成了一個字:“吟。”
劉逸安、蘇白等人悚然動容!
他們都見過趙清懿分茶成詩,浮湯凝畫的才藝表演。
可方才所見,卻讓他們開了眼界。
“吟”字凝聚了近五秒鍾,又徐徐散開,在茶湯麵上繚繞不停。
他們也怔了足有五秒鍾。
“這……”餘彥明倒吸了一口氣,心想這分茶之術,確實當得起“絕無僅有”四字評價了。
在沉寂的雅間內,忽然響起一個怯怯的詢問:“您……您是趙清懿嗎?”
趙清懿抬起頭,“我是。”
女服務生臉色更紅,嗓音愈發怯弱,“我……我很喜歡您,也非常敬佩您,就是沒認出您。”
“太扯了小妹,你都沒認出她還喜歡什麼呀。”劉逸安毫不留情地戳破。
女服務生臉色紅得能滴出血來,“我,我有點臉盲症……而且,清懿姐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裏了,氣質變化又大,以前是披肩長發,現在是齊耳短發,太長時間看不到,這次沒認出來,也很正常嘛。”
李溪莛笑了笑:“行了,小姑娘,趕緊把那老師傅請出來吧。”
“不是已經……”女服務生指著黑瓷碗裏的茶湯。
恰巧餘彥明倍感有趣,用手指在杯沿處輕輕磕了一下,震動傳遞進水麵,浮動的茶湯呈漣漪狀擴散,而後向中心凝聚,漸漸成型。
最後,他看到了一個“知”字。
吟,知。
那位分茶高手到底想說什麼?
“如此‘敲杯成字’的分茶技術,當然要瞻仰下老師傅本人了。”餘彥明溫和地笑著,語氣裏卻透著堅決。
其實這次來萃紅茶樓飲茶,是他最先主張的,趙清懿一口答應,而且他們二人私下裏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
表麵上是來小聚品茗,但實際上卻有特別的目的。
“那你們稍等,我去找我們經理。”諸位大腕巧舌如簧,有理有據,女服務生無可奈何,低著頭顛顛地走了。
當腳步聲漸行漸遠時,被玉石屏風隔開的雅間內,又響起“叮”的一聲,好似湯勺撞在了瓷杯上。
雅間內在風雨聲中沉寂了一瞬,忽然有人驚疑出聲,隨後又響起一聲了然的輕歎。
蘇白收起湯勺,看著被敲過的瓷杯裏,凝聚不散的那一個字:“沉。”
梁穎茜大感有趣,也有樣學樣地在茶杯上輕敲了一下,杯中茶湯凝聚,構成了一個“各”字。
在座的幾位雖然混跡演藝圈,但皆是有大學問之人,從吟、知、沉三個字,便已猜到了麵前茶杯中的浮沫,到底構成了哪些字。
當梁穎茜敲出“各”字後,他們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
“是她吧。”餘彥明壓低嗓音,在趙清懿耳邊輕聲道。
“我們隻來了六個人,麵前卻有七杯茶,很顯然是想借此機會對我說點什麼。”趙清懿翹起嘴角,對餘彥明的猜測不知可否。
劉逸安濃眉挑起,嘿的笑了一聲,用手指在杯碟上那麼一彈,麵前杯子裏的湯花,很快形成一個字:“自。”
這時候,所有人都看向了李溪莛。
茶桌上還剩下兩隻茶杯,湯花久散不聚,但即使不去查驗,他們也知道那將是兩個什麼字。
李溪莛感受到了“損友們”的不懷好意,帶著賭博的心態在杯沿上敲了一下。
二分之一的概率,還是被他給逮著了。
“尼瑪!”他直接端起杯子,未等那個字形成,便一口幹掉大半杯滾燙的茶水。
不過諸人還是能從簡單的幾道筆畫中,猜出那是一個“處”字。
嗯……處……
確實很適合李溪莛。
這就像是一個諷刺,三十而立的他,怕是甩不掉了。
“那麼,留給她的字,必然是‘兩’了。”
趙清懿微微笑著,突然在杯碟上一敲。
乳白色的湯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幻著,一瞬之間,便將最後一個字,清晰無比地展現在諸人眼前。
“兩。”餘彥明沉聲道。
風聲驟急,雨打木窗,忽然有一道閃電劃過,將樓外竹林照亮了一瞬,也將那幾杯茶湯上的字跡,鍍上了一層薄薄的光輝。
趙清懿輕輕吐出一口氣,幽幽念道:“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句話同樣出自宋代詞人薑夔的《鷓鴣天·元夕有所夢》,其中有一句“人間別久不成悲”,是趙清懿飾演王婉蓉之後感慨萬千,分茶作詩,以訴情懷。
那麼,對方用“兩處沉吟各自知”來傳遞信息,所表達的意思,倒是顯而易見了。
讓趙清懿感到有趣的是,她們二人雖誌趣相投,可這位薑夔出生於1154年,他在1197年元宵節,思念身在合肥的戀人,才寫了這首飽含思戀的情詞。
在南宋為成立之前,趙清懿已然投江自盡,王婉蓉更是先她一步而去,薑夔生於南宋時期,對她們來說算是小輩了。
那麼,她們隻能通過當下的某些途徑,才會對薑夔的作品有所了解。是以,她們兩人用同一首詞來抒發情感,當真奇妙有趣。
趙清懿凝視著在暴雨中翻騰如浪的竹海,輕笑道:“沒錯,是她。”
當今世上,能有“敲杯成字”這種絕技的,隻可能是王婧蓉了。
也可以說,是轉世重生後的王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