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久別重逢
在岱宗影視基地裏,修建最完善的建築,便是《離心劍》世界裏的人類城池。在電影後半段,主要故事都將在這座灰舊古樸,處處印刻著戰爭痕跡的城池裏展開。
由於九寰影視在建設這處超大型攝影棚時,采用了當下最環保的充氣膜結構設計,因為其自重輕的特點,可以無需立柱支撐便可大跨度覆蓋空間。
邊緣四壁,則用鋼架來進行加固、或懸掛偽裝成日月星辰的道具。
充氣膜結構的建築環保經濟,周期短且大跨度空間很適合任何一種體育場,且有了鋼架的輔助支撐,還能在四壁進行色彩豐富的裝飾。
首都的“水立方”遊泳館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離心劍》片場,整座冷兵器時代的古城,便被扣在了類似的充氣膜結構下。
根據電影裏的故事線,此時該當是新月如鉤、繁星滿天。
蛇人守衛在城牆上持械巡邏,時刻提防著陰阡小國中,那茫茫荒野上,或許並不存在的敵人。
它們很謹慎。
哪怕這個國家,已經不存在一個能對它們產生威脅的軍隊。
可它們仍舊不敢掉以輕心地往來梭巡,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用橘黃色的豎瞳掃視過去,找到可疑的地方便一眨不眨地盯視著,直到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才會繼續前進。
這般嚴密的防守,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更別說是一個人。
好似有風拂過,將城牆下麵的枯木林吹得呼啦啦亂響,所剩不多的葉子,如一片受驚的小鳥兒騰飛而起。
蛇人巡邏隊立刻駐足,另有一條線條頎長的蛇人輕盈地躍到雉堞上,長尾盤踞在下方,上半身遠遠地探出去,目光梭巡,尋找任何可疑的跡象。
半晌,它悶聲道:“哈古達。”
漢語意思為,安全。
當它轉過身,準備從雉堞上躍下來時,眼角餘光裏卻空空一片,惟有夜色濃鬱,在身後像漫過堤壩的浪潮,洶湧而來。
它驚了一下,同伴呢?
蛇人轉身十分靈活,可它的關注點都在城外荒野,發現身周異樣後才徹底回過頭來,隻見城牆上已躺著三具蛇屍,令有一個同伴剛剛倒下,身姿窈窕纖細、卻又不失英武氣概的持劍女子,從巨大的影子裏緩緩走出。
是她!
是那個單人隻劍闖入軍營,並且蠱惑了皇太子同她一起逃跑的女刺客!
蛇人巡邏兵剛要高聲示警,卻見眼前銀光一閃,鮮血從喉部噴灑出來,糊滿了整個視野。
它突然感覺視野裏天地倒轉,而自己的身體還挺拔地站在原地。
直到劃破喉嚨的那道銀光縮回到女刺客的手裏,它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的腦袋和身體分家了。
思及於此,女俠客揮劍斬殺同伴如屠豬戮羊般的畫麵,便在它的腦海中翩翩浮現。
而城外枯林中的那一陣風響,應該就是那把劍飛速砍過的原因吧?
人類武者,當真會念力控物的妖術嗎?
蛇人守衛的意識,在最後兩個問題劃過腦海時,驀然消散。
這段鏡頭很寫意,通過對那位扮演者的麵部特寫,把橘黃色豎瞳中飽含的數種變化呈現在鏡頭前,再用後期處理使瞳眸深處閃現著蛇人的猜測,即使無需語言,也能讓觀眾明白它的心理活動。
也側麵反映出杜空青身法輕靈,迅捷如電。
劉逸安在創作過程中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部分,就是不管任何一個小角色,都力圖讓其豐富、飽滿,然而又與故事情節銜接起來,使觀眾看得更懂,而不是稀裏糊塗。
最後一段鏡頭,是杜空青簡單處理城頭上的屍體,以免被敵人太早發現。
雖隻有一套動作特寫,但意思傳達到位了,就算完成。
“好!這段戲過了!稍作準備,馬上開始下一條!”蘇白精神抖擻,心潮澎湃。似乎重新拾起趙清懿的戲份,能讓他的每一根血管都興奮得脈動起來。
戲癡。
說得就是他這種人。
已經化好妝準備入鏡的李溪莛沒有起身,而是翻著白眼陰陽怪氣道:“趙清懿腿傷剛好,就做這麼複雜的武打動作,合適嗎?”
“她做得很好,不是嗎?”蘇白頭也不轉一下,笑嘻嘻地回應。
這態度讓李溪莛更加生氣,湊近他耳邊道:“如果她再有什麼閃失,你會像土撥鼠一樣被我打進地洞裏!”
“土撥鼠擅長挖掘,我還能從地洞裏爬出來是不是?”蘇白攤手回應,仍舊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可惡德性。
李溪莛從鼻子裏發出一記無聲的冷哼,轉身走了。
劉逸安在他身後懶洋洋道:“行啦李總,知道你關心則亂,不過我們專業著呢,心裏有分寸!而且你能不能別繃著一張臉,清懿看到也會煩的!”
“關你屁事!不夠義氣!”李溪莛迅速走向指定地點,準備登場。
劉逸安撇了撇嘴,對蘇白道:“別跟他一樣的,最近事情太多,他壓力大很正常。”
蘇白輕點了下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太平古街跟拍,山中遇蛇群被圍困樹上,地震現場‘自求多福’。這些事情,全都在網上曝光啦。”
劉逸安怔了下,“可以啊蘇大導演,你都有時間關注八卦新聞了?”
蘇白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不算八卦新聞吧,感覺這些算是民生問題了。”
“哦,民生。”劉逸安突然陷入沉思,暗暗琢磨著這兩個字。
趙清懿補妝完畢,再次入鏡。
隨著蘇白一聲開始,由趙清懿化身的杜空青伏身快跑,搖臂攝像機緊緊跟隨。
繞牆,穿巷,過屋,飛簷。
如入無人之境。
城內守衛,雖不及城頭嚴密,可也是一條街兩隊巡邏,反複交叉而行,長尾曳地無聲。
杜空青卻始終能未卜先知,在它們靠近時躲藏,在它們走遠後現身。
這裏又是一段長鏡頭。
把遍灑鮮血、一片廢墟的人類都市拍攝得十分灰暗,好似處處充滿著絕望。
杜空青曾在荒野上遇見過一位幸而不死的老兵,知道了被俘虜的人類拘於地牢深處,便依照老兵的口述,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地牢的入口。
那仍舊是一扇恍若被血盆潑過的破爛木門。
門未上鎖,輕輕一推即開,狹長的樓梯通道在黴潮味中撲麵而來。
杜空青在牆壁上輕盈一蹬,人已倒掛在通道頂部,如蜘蛛般手穩腳健地向下爬行,無聲無息。
饒是通道內有蛇人值守,橘色豎瞳能在夜間視物,卻仍舊捕捉不到她的半片衣角。
鏡頭給了趙清懿吊著威亞在頂壁上爬行的特寫,隨後便俯衝而下,好似杜空青正在爬行一般,將地牢內的昏暗、潮濕、破亂、恐怖一一拍攝下來。
而趙清懿則趁此時間在鏡頭外的小空間裏補妝。
地牢棚壁上結滿蛛網,卻無半隻昆蟲,死氣沉沉得看不到半點生機。這裏雖有鐵窗通風,但遍布每一間牢房裏的汙漬,都讓鏡頭裏的一幅幅畫麵好似充滿著難聞的氣味。
哪怕觀眾在觀影期間什麼都聞不到,但當那些棕色的東西一攤一攤地出現在眼前,那些烏黑色的水,流經腐爛的軀體,從牢房中滲到鐵柵欄外的地溝裏,都會讓觀眾感覺到,這裏的氣味實在太濃了。
那或許是一股令人作嘔的尿臊味,也或許是一種能讓人腸胃翻攪的酸臭味,但最有可能的是兩種味道的綜合。
地牢內大約有六個蛇人監守,其中有三個蛇人分居前中後三個位置。
另外兩個負責守衛前後門,還有一個在地牢內巡邏。
搖臂攝像機繼續向前推進,成人大腿粗的木柵欄上嵌滿了倒刺,朝著牢房的那一麵上粘連著不少發黑的血跡。
這時,蘇白指揮道具組幫助趙清懿就位。
搖臂攝像機將整個地牢拍攝下來後,鏡頭猛地向回一拉,畫麵迅速旋轉,隨後凝停。
畫麵中央,趙清懿飾演的杜空青正手撐腳踩在牆與棚之間的陰影裏,緩緩移動。
她能很清晰地看到右下方牢房裏的情況,那些神情麻木、臉上連一絲絕望都看不到的人類俘虜,正直挺挺地躺在沒有鋪半根稻草的石板床上。
個別牢房裏,還有些近乎於死屍般的傷者直接躺在地上,仿佛連爬上石床的力氣都沒有了。
偶有幾個對生命還抱有希望的,在剛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時,位於地牢中段的蛇人便擺動長尾遊過去,手中長鞭猛甩進牢房,往往會換來一長串淒厲的慘叫,隨後是被打至昏迷後的死寂。
杜空青繼續向前爬行,麵無表情。可她看見人類的慘狀後,心裏殺意滔天。
可地牢總長一百米,她無法在短時間內,連續滅掉六名蛇人。
地牢有前門有後門,若是放走一個活口,行軍速度極快的蛇人部隊瞬息而至,都會將她困死於此地。
杜空青一邊在牆壁陰角中爬行,一邊默默觀察著,盤算著,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直到她看見了一張臉。
斯墓督德的臉!
那個被壓在舊鎮廢墟下,讓她錯以為是人類並且喂水喂飯的蛇人!
他也曾為了救她護她,冒充人類翻譯在蛇營謀職,卻在事情敗露的那一刻,毅然決定帶著她殺出重圍!
河水滔滔,斷流成瀑處,他無視千百追兵,竟抱住她印下灼熱一吻,隨後將她丟至河中,以偉岸雄壯之軀,手持猛惡巨斧,獨守河岸,力抗蛇兵。
可他救的是異類,殺的是同類啊!
杜空青與他遙遙對視的第一眼,心髒就猛地揪緊,好似被什麼東西死死攥住,疼得她無法呼吸。
不為那夜的合力殺敵或深情一吻,而是為了他那一身慘不忍睹的巨大傷痕!
他到底經曆了什麼啊……
在杜空青看見斯墓督德的那一刻,斯墓督德也看見了杜空青。
攝像機在軌道上迅速滑過去,使那對與常人無異的漆黑瞳眸,清晰無比地出現在屏幕正中央。
那位飽受酷刑的女蝸族皇太子,眼中明顯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卻在切換成橘黃色豎瞳之前,又陡然熄滅了。
鏡頭迅速後移,露出他的全部身體。
他貼著木柵欄站著,長發披散,上身赤裸,如同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一般,看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
哪怕他身高肩寬,蛇尾粗長,僅憑強壯的體魄就能給人帶來一種壓倒性的衝擊感,可滿身傷痕無言站立的樣子,卻又平白生出一種讓人心痛的悲涼感來。
“卡!很好!”蘇白叫了停,還不忘囑咐道:“慢點走,都注意腳下,別破壞了布景!”
對於一位做事嚴謹的導演來說,這處“地牢”裏的每一攤水,每一攤粘稠物,甚至粘在木樁倒刺上的血漿,都要保持完好,不能有任何差別。
蘇白最討厭的,就是在電影播出之後,被那些吹毛求疵的觀眾挑漏洞。
而他從業十幾年來,除了第一次,就沒再讓那些觀眾如願過!
這是他擁有導演這個身份後,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他站在“地牢”入口處,睜大眼睛觀察著每一個行走的人,惟恐他們做事馬虎不小心破壞了現場。
好不容易熬到趙清懿和李溪莛補妝完畢,他才長籲了一口氣,拿著喇叭筒喊道:“你們要不要先對對戲,接下來的表演有難度了。”
李溪莛幹巴巴道:“我不需要。”轉頭問趙清懿時又換了另一種表情,嗓音依舊嘶沉磁性,卻讓人感受出一種近乎“糯軟”的溫柔,像是含著一塊甜膩膩的水果糖:“噢!清懿,你需要嗎?我可以全力配合你呦。”
“……”趙清懿被他的水果糖給齁到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給你們十分鍾時間,先磨合一下,接下來還是一段長鏡頭,千萬別出差錯!”蘇白端著擴音喇叭,鄭重道:“其他人到我這裏來,在沙盤上演練下走位!”
這段戲在開拍之前,蘇白已經帶著其他演員們練習過走位,如今說要重新排練,不過是想給趙清懿和李溪莛留出一些私人空間罷了。
他又補充:“噢,演死屍的就不用了。”反正死屍不多,全都走出來還要重新擺姿勢,否則又得出現漏洞!
強迫症導演如是想著。
待“地牢”清場,李溪莛強忍著摩拳擦掌的衝動,笑著問:“現在排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