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心神不寧
“我曾答應過你,送你一盆好菊。”柳如是說話間,已從馬背上的馱包裏取出兩盆菊花,笑道:“我喚此花‘剪桃紅’,希望你會喜歡,希望它能陪你北上金陵。”
“北上嗎……”董小宛喃喃自語,睫毛微顫,凝神看去,隻見那兩盆菊花端莊秀麗,傲骨迎寒,心中霎是喜歡,捧在手中細看,但覺菊影參橫妙麗,美不勝收,心中歡喜之至,眼中哀傷盡去,容光煥發。
這段長鏡頭到這裏便已結束。
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亡妻董小宛時,確有提過友人相贈的“剪桃紅”菊花,小宛十分喜愛,夜裏用三麵屏風圍擋,高燒綠蠟,悉心照料,延長花期。小宛生命垂危時刻仍舊記掛菊花,還讓他搬到床前檢查是否茂盛如初。
李溪莛介入劇本創作後,便強烈要求把“剪桃紅”的贈送者改為柳如是,理由是這段戲可輕易烘托出柳、董二人姐妹情深。
當時劇組裏有幾個人心懷不滿,但此時的餘彥明和薑鈥卻已深刻體會到,這段更改可謂點睛之筆,能把兩位女子墜入章台後的惺惺相惜,渲染得無以複加,也反麵襯托出歌妓才女在亂世風塵中的悲苦與辛酸。
排練結束後,王婧蓉恢複常態,趙清懿也是神情淡淡,好似剛才發生的那一切,根本就沒存在過。
薑鈥感覺氣氛有點壓抑,便打趣道:“清懿,就憑你的馬術水準,都能去參加奧運會了,還跟馬術師學個什麼勁兒?想扮豬吃虎啊?”
話音未落,趙清懿便覺得有雙深不見底的眸光瞥過來,好似一眼看到了她的心底。
她牽起嘴角,雲淡風輕道:“為了救人,激發了潛能而已。”
“已”字剛落,便迅速扭頭,迎向王婧蓉的目光,後者正作出閃避動作,卻避之不及,隨後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眼中不見一絲慌亂,“於我來說,清懿真乃上天所賜,短短半年,便救我兩次,上次解危,這次救命。感謝的話就不說了,不然顯得我太小氣。”
許是還未從剛才的情緒裏脫離出來,趙清懿總覺得她的語氣裏透著一絲疏遠,輕笑回道:“偶然相救,不足為道。”
餘彥明和薑鈥同時皺了皺眉,在彼此對視的目光中看到了遮掩不住的驚詫。
王婧蓉落水是前天的事情,原以為她們私下裏早就聊過,但看這架勢,她們應該是初次提起落水一事。
這就奇了,從二人在劇組中的過往表現來看,她們關係密切,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地方,怎可能互相回避?
餘彥明和薑鈥的疑惑,終究隻能埋在心底,得不到任何答案。
四人四馬排練表演毫無瑕疵,正式拍攝自然不會再出什麼紕漏,鏡頭一次即過。
方成安興奮得連拍大腿,暗暗誇讚李溪莛把錢花在了刀刃上,請的這幾位演員相當靠譜。尤其是飾演柳如是的趙清懿,完全改變了她在眾人心中留下的印象。
原本,大家還抱有著她是靠火中救人打開知名度後,才獲得演技稱讚的想法,如今大多人都傾向於她有真才實學。就連那些跟關月私交甚好,對趙清懿心懷敵意的公司員工,也有小部分人有所改觀。
這段戲演完後,王婧蓉微笑頷首,禮貌謙和地與眾人一一告別,目光落在趙清懿身上時,好似藏著令人難以琢磨的玩味。
趙清懿卸妝換衣時,在化妝間裏跟小衣聊了很多家常話,待那道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過的憂傷背影消失不見,才歎息一聲站起,獨自一人向會所方向走去。
腦海中諸多思緒,紛至遝來。
第一次見麵時,她坐在商務車裏,肌膚勝雪,容光照人,眼眸中卻醞釀著好似能吞沒一切的憂傷大海。
第二次見麵時,是在太平古街外的擁堵長街上,她坐在豪華轎跑裏,氣質出塵,卓爾不凡,轉眼間便被大批粉絲圍在中央,遙遙望過來的目光裏,卻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哀怨。
第三次見麵時,臨海市鉛雲圍城,暴雨如瀑,她在南安街嬌弱無助,卻故作堅定,強顏歡笑,在粉絲和流氓的圍堵下,被雨水淋透的窈窕身影,仿佛沉浸在深不見底的悲傷裏,隻看一眼,便讓人塵心盡染,殘生永念。
第四次……
趙清懿狠狠地甩了甩頭,試圖清除掉腦海中的諸多雜念,想要還自己一個清靜,但終歸徒勞。
方才排練時,餘彥明和薑鈥沉浸在她們的表演裏,並沒有注意到王婧蓉輕聲吐出的那三個字,“北上嗎……”
這是劇本中並不存在的一句話,因為董小宛接到菊花後,全部的心思都被葉碧如染的菊花吸引了過去。但王婧蓉以其自己獨特的憂傷氣質演了這段戲後,竟讓他們沒有產生出一點違和感,反倒覺得她這段表演揮灑自如,理解到位。
“北上嗎”三個字被他們下意識地忽視掉,但聽在趙清懿耳中,卻輕而易舉地掀起一陣波瀾。
八百年前,王婉容與其他嬪妃,一起被押上牛車,一路顛簸地被押向北方的金軍大營,路上吃盡苦楚無數,但對徽宗感情不變,依舊形影不離。豈料趙佶為了個人安危,肯將她拱手讓給金國將軍之子。
她為保名節,揮劍自刎。
說到底,是徽宗趙佶負了她,是宋朝皇室負了她,是她打小便在一起玩耍、情同姐妹的長福帝姬負了她……
在揚州遠郊歌舞相伴、飲酒作詩時,不是說好了要同生同死嗎?
北上……
趙清懿越想心越痛,眉心擰在一處,紅潤薄唇已是被她咬出血來。
此時萬物蕭條,寒風逞威。
趙清懿能靠羽絨服擋住冷氣侵蝕,但卻無法阻止在胸腔中潮起的一縷縷寒氣。
她離開片場,繞遠走在梅園中央的石子路上,想藉由雪中梅香清心淨腦,滌淨雜念。可惜梅園庇蔭,石子路上殘雪未消,腳下如深陷泥土,哪怕梅香撲鼻,清爽宜人,卻讓她腳下軟綿綿地沒有半點力氣。
如果王婧蓉就是王婉容,那麼她這半年裏連番作出的驚人舉動,是不是已經暴露身份了呢?
王婧蓉會怎麼看她?會跟她相認嗎?
她越想心越痛,越想心越軟,痛惜難以找回的友情,哀歎婉容身世的可悲,但實際上,她的人生際遇,比婉容也好不到哪裏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著深深的無力的自責感。畢竟,她是始作俑者趙佶之女。
不知不覺間走出梅園,腳下一個疏忽,踩空了台階,人向側方摔倒,梅園籬笆削竹而做,尖端鋒銳,形同利刃。
趙清懿尚在石階高處,措手不及之下,太陽穴對準竹尖落下,眼看已是香消玉殞之勢,側後方突然伸出一雙大手,直接將她打橫抱起,許是衝勢過猛,身後之人足下不穩,連帶著摔下台階!
或許是出於本能,那人惟恐趙清懿摔傷身體,足跟一扭,粗壯修長的兩條大腿旋了半圈,從捧抱改成捧舉,隨後是一陣清脆竹節的斷裂聲。
趙清懿如進雲端,身軀飄飄蕩蕩,不僅毫發無損,還沒有受到半點震動。男人高高舉起的手臂堅實有力,如亙古山巒橫在身下。
她低頭,便見到那張雖難忍疼痛,但卻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的俊俏臉龐。
救她的人,又是李溪莛。
“你沒事吧?”他仰靠在籬笆上,背後竹竿大片斷折,也不知有沒有傷到他的脊背,趙清懿慌亂之下,也顧不得他的手掌正拖在自己的股間,輕盈落地,雙手攙住他的手臂,驚聲反問,“你有沒有事兒?”
李溪莛笑了笑,“反正不太舒服。”
趙清懿看著他唇角處的那抹慘淡,心裏咯噔一下,慌忙俯身去看,隻見鋒銳竹尖擦過他的脊背,將衣裳劃破,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傷口雖非觸目驚心,卻也讓她自責不已,顫聲道:“我,我送你回去。”
迅速轉身去觀察他的麵色,忽見他有些反常地看著手心,聰明如趙清懿,眨眼間便想出原由,臉上浮起一抹紅霞,如雪中寒梅,嬌豔欲滴。
李溪莛察覺到她看過來,慌亂放下手掌,但見她害臊臉紅,眼波如水,心中猛然一顫,下意識解釋道:“手,手有點麻。”
趙清懿知道他並非登徒浪子,也不想戳破他的謊言令自己尷尬,便故作糊塗道:“可能我太重了。趕緊走吧,回去治傷。”
她默默地攙扶著他,他心安理得地接受。
隻是行了一段路,茂盛梅園被遠遠甩在身後,行出亭台水榭,路過古街深巷,眼見同事越來越多,趙清懿暗忖孤男寡女,從梅園中行出,難免惹人口舌,便鬆了手,而他在手臂上的依托突然消失的一瞬間,心裏也像是被抽空了似的,惟餘悠長歎息回蕩,久久不絕。
送菊花那段戲完美過關後,他本想陪王婧蓉回去,卻見到趙清懿魂不守舍地進了化妝間,一直沒有出來,便坐在外景區跟方成安閑聊,有意無意地盯著那邊,待她出來,一個人繞遠進了梅園,有點不放心,便尾隨其後。
園中雪厚,足下簌簌輕響,前方的窈窕身影卻未察覺,令他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趙清懿的狀態不太好。
好在他洞察敏銳,心有牽掛,一路尾隨著趙清懿,否則無人相伴下,一代才女必定重創難愈,告別演藝生涯,也可能自此一命嗚呼,紅顏不再。
“晚上去鬆鶴潭喝酒嗎?”李溪莛忽然開口問。
趙清懿怔了下,這是邀請,還是……
“王婧蓉跟我們一起去,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談。”
“你的傷?”
“有美女有酒,傷才會好。”
趙清懿無言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