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躲在那一段近似人間地獄的大街一旁的民房房頂，眼睜睜看著數千人在火海中掙紮慘嚎。
而後城門緊閉，而後大軍掩殺，而後無數老老小小從四麵八方湧出來，拿著扁擔鐮刀鋤頭收割在地上掙紮的人頭。
李鈺現在手上沾滿了鮮血，看到一條條生命就在自己腳下逝去，也有些麻木了。隻看了一小會兒下麵的場景，便將目光重新凝聚到隱伏在前方街角拐彎處一座兩層小樓房頂上的盧飛雪。
他與李鈺一樣，一進城門，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大部隊，躲進黑暗之中。對於下麵數千道慘嚎，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便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靜靜地趴在房頂，將一張硬弓放在腳上，用右足撐著弓身，獨掌捏著弓弦，弦上搭箭，冷冷地瞄準街角必經之地。
李鈺沒想到盧飛雪堅韌至此，即便身體殘廢到了這種程度，也依舊不改暗中放冷箭的習慣。
看他那架勢，即便隻是獨臂，如果張巡從此經過，想必也難逃他這大唐第一箭的毒手。
正如盧飛雪所料，當田秀榮這邊的慘叫到達鼎沸之時，一股黑色的洪流自大街盡頭湧來，迅速向還在掙紮的田秀榮這支部隊衝擊。
田秀榮的六千人，進入城內的多達四千五百餘人，此刻已經死傷大半，還有一千多人殘存，慌亂地與周圍時不時湧出來的不知是百姓還是守軍抵抗著。
很顯然，這支蹄聲轟隆隆的黑色洪流，就是來收割最後的果實的。
奔得近了，李鈺目力所及，果然看見隊伍當先三人，中間正是衣著黑色鎧甲的張巡，左右自然是南霽雲和雷萬春。在他三人之後，是五六百包裹嚴實的騎兵，個個手中提著丈八陌刀，刀鋒明晃晃的，正是收割頭顱好東西。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眨眼就快到了盧飛雪的射程之內。
李鈺見旋風般卷來的三人依舊毫無所覺，隻得微微搖頭，然後半點聲音地向正聚精會神緊盯著張巡三人的盧飛雪移動。
急速爬行了四五丈，他見盧飛雪慢慢張弓，箭尖對準飛馳的張巡，知道張巡的小命已危在旦夕。
不得已，他於匆忙中捏下身旁青瓦一腳，二指捏著瓦礫，全身功力凝聚，瞄準盧飛雪，不得他的弓弦拉滿，便飛速擲出去。
“嘭！”
一聲輕微的悶響，盧飛雪的身體便應聲一攤，繼而從房頂上向下滾落，他手中那支勁箭因為亂了準信，也不知射到了何處。
李鈺見盧飛雪的身體從房頂往下滾落，明白他現在的功力仍舊沒有恢複，不然憑他這一手飛花摘葉，還不能將他徹底擊暈。
幾個縱步，便悄無聲息地躍到了房頂，在盧飛雪就要墜下地的瞬間，一把將昏迷不醒的他給拽回房頂。
這時，張巡三人率領的黑色洪流正從腳下經過，秋風掃落葉一般卷向一敗塗地的田秀榮。
李鈺知道，勝負已明，區區一個田秀榮，與張巡這等經曆了大小戰役不下四五百場的沙場老狐狸較量，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原本還想，如果田秀榮死在彭城，死在自己手裏，或許便能驗證曆史是否已經在發生變化了。
因為他清楚記得，田秀榮是被張巡設計誅殺，誅殺的地點也不在彭城，而是在睢陽。
可現在看來，田秀榮還是會死在張巡手裏，這曆史到底有沒有變化，僅從他死亡的地點不同，恐怕也不能充分驗證。
其實，如果他讀到的那段曆史裏，有說令狐潮、楊朝宗等人是怎麼死的也好啊，可惜偏偏史書裏並沒有這些記載沒，隻說這些人可能死在戰亂之中，李鈺自然也無從考證。
他此刻也無心看田秀榮會是怎樣一個死法，悄沒聲息地提著盧飛雪從房頂躍下，幾個騰身，繞過四處的青壯民兵，最後躲到一間破爛荒蕪的小小院落裏。
將盧飛雪扔在青苔滿布的石板上，用木桶從已經發臭的枯井裏打了一桶死水，然後兜頭朝盧飛雪澆去。
扔了木桶，坐在枯井邊的石墨上，冷冷看著身體微晃的盧飛雪，靜靜等他醒來。
這是李鈺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近距離看清此人麵目，可惜卻不是以前那個滿臉狠勁、自命清高的右羽林將軍，而是一個斷了一臂、麵容被毀、功力隻剩五六成的畸形。
看著盧飛雪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李鈺心內並無半絲憐憫，而是覺得什麼樣的慘事加諸在他身上也並不過分。
想想當日在石牢裏折磨他和徐慕白的情形，想想過去千裏追擊他的狠勁，再想想洛水上死在他箭下的那名血影，後來的獵狐四俠中的二人，以及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四弟趙思哥……
等等，等等，盧飛雪與他之間的恩怨，即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說完。今時今日，他終於親眼看著此人躺在自己腳下，猶如一條死狗般，任他宰割，心中因失去骨肉的痛苦，終於得到略微的緩解。
過了片刻，抽搐了幾下的盧飛雪悠悠醒轉。當他一雙眼看到李鈺時，眸子裏瞬間燃起熊熊烈火，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也不過如是了。
“是你？！”
盧飛雪愣了愣，狠狠地道。
“是我！”
李鈺半靠在石磨上，雙手環胸，淡淡地道。
“你殺了我吧！”
盧飛雪雙目轉了一下，冷聲道。
“一刀殺了太便宜。”
李鈺依舊毫不在意。
“你想怎麼樣？”
盧飛雪眼中閃過一抹慌亂，他狠，是因為害怕別人比他更狠。
“就想折磨你如你想折磨我一樣。”
李鈺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聖母婊，他自覺，現在狠起來或許連自己都會害怕。
“你都聽到了？”
盧飛雪麵色一變。
“三姓家nu,應該要加上你了。”
李鈺也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既然都聽到了，最好放了我，不然——”
盧飛雪眼中又放出光芒，醜陋的臉上厲色重現。
“不然如何？”
李鈺第一次發問，平靜的臉上浮現出好奇。
“不然，你和你的龍影義軍會死無葬身之地！”
盧飛雪標準的狠厲重現，比之前更加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