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聞言,也是一臉悲色,低聲道:“張將軍肩膀中箭,摔下城樓後幸虧有馬車緩了一下,隻是暫時昏迷,將養一下應該沒有大礙。但雷將軍——”
陳力終不忍說下去,隻麵含如霜地肅立在側。
南霽雲仰頭望天,強自讓橫流的淚水止住,許久,默不作聲地橫抱著陸沉香進了宅院。
宅院內外早有近百親兵警戒護衛,有今夜這一連串變故,南霽雲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不管田秀榮有何目的,此獠一日不除,張巡和一應將領都會有生命危險。
當陸沉香告訴他張巡可能還活著時,南霽雲便令手下兩名親兵從混戰之中將不知死活的張巡運回此處,與昏迷不醒的雷萬春一起藏著。
當時他心裏還有一份盤算,便是如果雍丘真的不保,他會帶著雷萬春和張巡突圍,向駐紮睢陽的唐軍投去。
睢陽太守徐遠,也是真心抗賊的忠義之士,與張巡互為看重推崇。有此人在睢陽,也是張巡能夠在雍丘抗賊大半年的重要依仗。
現在雍丘在城內一萬多軍民的共同努力下,總算得以保全,也免了他帶著二人向睢陽奔逃。
拖著如灌鉛的沉重腳步,南霽雲終於來到放著張巡和雷萬春二人軀體的小屋,輕輕將陸沉香餘溫漸散的嬌軀放下,緩步來到張巡身邊。
隻見張巡骨瘦如柴的身體微微起伏,左肩處纏了一圈被鮮血浸透了大半的白布,額頭磕破了一塊,其餘除了已經結痂的大小傷疤百餘處,倒也沒有其他很重的傷勢。
看到張巡如此,南霽雲悲痛欲絕的心情稍稍平複,又向一旁的雷萬春望去。
此時的雷萬春,一張慘白的方臉眉頭緊皺,左臂自肩膀處被砍斷,止血的布條已凝結了厚厚的一層血塊。胸膛和小腹也本布條纏緊,上麵被鮮血染紅。而其他各處,共有十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並未包紮,隻在翻裂的皮肉上撒了藥末,看著甚為駭人。
南霽雲知道,如此炎熱的天氣,如果將所有大小傷口盡數包紮,很有可能會化膿。就這麼將並不太嚴重的傷口裸露,隻要清洗得當,反倒恢複得快些。
顯然雷萬春危及性命的傷勢,應該就是三處被包紮的傷口。
看著呼吸微弱的雷萬春,南霽雲心中大痛,三名大將沒有被上萬賊軍傷到一根汗毛,卻在這猝不及防的暗中偷襲下深受重創。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古人誠不我欺,更可見內奸的可惡。
一雙拳頭捏得嘎吱作響,南霽雲恨不能此時便將陰險狡詐且目的難測的田秀榮碎屍萬段,奈何迄今他還沒搜集到田秀榮是內奸的一絲證據。
且經曆今夜一戰,田秀榮在雍丘軍民的心目中地位必然提升。如果張巡一直昏迷不醒,雍丘自然極有可能易主。
南霽雲重重搖了搖頭,將腦海中煩亂的思緒壓製,隻靜靜看著昏迷不醒的張巡。
雖然此時張巡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但須發灰白,麵容蒼老,兩眼凹陷,皺紋已爬滿麵頰。
若不是他天生自有的一股英雄氣概,就憑他此時的容顏,極像是一個行將朽木的七旬老者。
將軍百戰死,壯士何時歸?
歲月催人老,憂國折人壽。
“南八!”
在南霽雲迷茫地望著窗外略微有些泛白的迷蒙時,一聲微弱的呼喊打破了小屋中的出奇的寂靜。
南霽雲回目看著艱難睜開昏花老眼的張巡,喜極而泣地道:“將軍!”
張巡一雙布滿血絲卻格外有神的眼睛打量著南霽雲,皺紋密布的麵頰浮現一絲笑意,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雍丘,守住了?!”
南霽雲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道:“守住了,守住了將軍!”
張巡伸出猶如枯枝般的手掌,輕輕抹去南霽雲臉頰的淚水,嘶啞著聲音笑道:“男兒漢大丈夫,寧可流血斷頭,怎能沒骨氣地哭泣?嗬嗬……”
南霽雲連忙用染滿血汙的衣袖揩掉淚水,向張巡又使勁點頭。
張巡見南霽雲忍住淚水,微不可察地含笑點了點頭,似又想起什麼,臉上神色倏地轉為緊張,急切問道:“沉香和萬春怎麼樣了?”
聽到張巡問道二人的名字,南霽雲本已強忍住的淚水又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卻將頭顱埋得低低,除了低低的嗚咽再無其它聲音。
張巡見此,本就蒼白的麵色更顯蒼白,才記起向房內四周打量。
先是看到身旁被裹成粽子的雷萬春,待視線落在他那齊肩而斷的左臂時,眼眶似有晶瑩閃動。
當張巡移目看到遠處平靜仰躺在木板上的陸沉香時,雙目中強自忍住的老淚終於滾落。
許久,張巡語音極其平靜地道:“今夜若不是因為我,沉香不會離你而去……”
原來當雷萬春和南霽雲先後離開張巡時,保護守城主帥的重任就被安排給了巾幗女英雄陸沉香。
但金弓盧飛雪何其厲害?
一把長弓於暗中箭無虛發地將張巡身周十餘名親兵挨個射殺,眼見致命的一箭便要取掉張巡性命,隱藏在暗處的陸沉香終於尋得一絲還擊的機會,長刀所向,劈落盧飛雪的半邊麵頰。
但可惜,畢竟二人實力相差不小,陸沉香那凝聚畢生功力的一擊終是差了一招,被盧飛雪逃得性命。
暴露中的盧飛雪狠毒非常,一箭箭專找蜂擁而至的守軍咽喉,箭箭致命,絕無幸存。
當駐紮那裏的守軍隻剩下張巡和陸沉香以及六七名親兵時,盧飛雪見幾人逃無可逃,便起了玩弄他們於生死之間的心思。
一箭箭射進咽喉,雖然致命,卻不會令他們立馬死去,隻會讓他們用雙手捂住鮮血飆射的咽喉,一點點感受死亡的來臨。
眼見已是必死之局,陸沉香不知發了什麼瘋,手中長刀突地轉向,將張巡身邊僅剩的四名親兵砍翻下城樓。
這一出突變不僅出乎張巡預料,更讓盧飛雪料想不到。
待四名親兵被全部砍落城頭時,陸沉香的屠刀終於指向張巡。張巡雖有一身膽氣,也有驚人的謀略,但單打獨鬥的能力,卻不是氣境中期的陸沉香對手。
隻抵抗了兩招,便見陸沉香刀光一晃,刀柄擊在張巡頭頂,一腳踹在張巡小腹,將他自城樓踹翻向城下。
當張巡身體飛躍過城樓,眼睜睜看著下墜的地方是一架馬車,上麵還有四具死屍做人肉墊子,他才在刹那間明白陸沉香的算計。
但恰在那時,盧飛雪好像也明白了陸沉香的企圖,淩空一箭射向倒栽而下的張巡,黑夜中張巡隻發出一聲慘哼,便覺一陣天旋地轉,除了城樓上陸沉香的喊殺聲漸行漸遠,再無半絲感覺。
聽完張巡的敘述,南霽雲又忍不住看著靜靜躺在木板之上的陸沉香,想到盧飛雪那五支插在她胸口的羽箭,心中除了悲痛,還有滔天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