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鈺額頭滲出的冷汗,陸正淵還以為他已將自己目下所處的形勢認清,雙目閃了閃,道:“其實自你帶著兩百將士進了濟陰郡,高承義估計便已不準備讓你離開了。最好的結果,自然是將你收為己用,或者借你之手擊退來犯的賊軍。當然,若你再有其他圖謀,恐怕必難逃他的耳目。”
其實現在李鈺心中所想,遠比陸正淵複雜得多,他又怎能明白堂堂化境宗師脊生冷汗將會是什麼樣的體驗。
李鈺勉力收攝心神,向陸正淵道:“正因為你們已經知悉了他的陰謀,所以斷無離開濟陰郡的可能了?”
陸正淵點點頭,道:“憑賢侄之能,難道不曾發現這濟陰城內已是道路以目麼?尋常百姓還好,如我等已經知悉他奸謀的人,早已在他的重重監視之中,更無可能將半點消息傳遞出去。更何況,即便傳出高承義有擁兵自重、割地稱王的消息,又有多少人會相信呢?”
李鈺想到在他們兩百將士駐紮的那處小院四周濃重的殺氣,知道陸正淵所說並非虛言,終明白身為司兵參軍的陸正淵為何沒有半點帶兵打仗的權力,反倒是讓他的千金陸沉香帶兵。
不過即便如此,也隻是區區兩千兵馬,更像是高承義給他這位未來的小妾提供的哄她開心的玩具罷了。
有陸正淵夫婦被他牢牢控製,想來陸沉香也斷不會棄他們而去。畢竟,再剛毅的女子終歸還是名女子,又怎能與那些六親不認、弑父篡權的男人相比?
想明白這點,李鈺重又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對陸正淵道:“以陸伯父猜想,小侄此次前來,當是接了張公什麼樣的任務呢?”
陸正淵略一沉吟,沉聲道:“我與張將軍雖然素未謀麵,但看他在各路郡縣紛紛望風歸附賊軍的當兒,率領真源吏民千餘痛哭玄元皇帝祠前,繼而起兵討賊,一路沿運河北上,與賈賁一起攻下睢陽、雍丘,更憑著孤軍兩千在雍丘與賊兵交戰大半年而不退,可見此人定是個性子果決堅毅又頗有謀略和遠見的人。更難能可貴的是,以他進士出身的文弱之軀,竟能領兵屢次將令狐潮的上萬大軍打得丟盔棄甲,這等文武全才,可謂當世人傑。”
說到此處,不忘拿眼打量了一下李鈺那雙躲在鐵麵具後的深邃大眼,微笑道:“此等人傑即便困守一隅,隻需要憑著他那隻靈敏的鼻子,也能嗅出濟陰的不對勁,更會對高承義的品性麵目有所了解。若不是他察覺到了高承義的反常,又怎會在賊兵大軍壓境的時候,派出賢侄這等勇將前來濟陰?說不得,賢侄來此的目的,恐怕便是監視高承義的吧。若濟陰有失,雍丘、睢陽也將失去北麵的屏障,到時隻會陷入孤城一座的境地。”
說完,還不忘對李鈺露出一個略微得意的笑容,好似在問李鈺:“不知老頭子我可還說得對否?”
李鈺聽陸正淵這一番娓娓道來,不禁對這個看似庸庸碌碌、八麵玲瓏的司功參軍重視起來。
看來陸正淵也並非沒有一點真本事,能夠掌握一郡重兵,又能在獲悉高承義的奸謀後職位不貶,保得一家周全,除了有高承義貪戀陸沉香的美色外,恐怕更多的乃是因為陸正淵這八麵玲瓏、洞若觀火的本事。
畢竟,以陸沉香那等剛毅不屈的性子,怎學得會蓄意討好人家的本事?
李鈺端起桌上酒杯,肅然對陸正淵道:“陸伯父慧眼如炬,竟能對當前形勢洞若觀火,實在令小侄佩服。”
話聲落地,與同樣端著酒杯的陸正淵碰了一記,然後仰首也將美酒一滴不剩地灌入口中。
至此,李鈺也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酒水,但卻並沒有感覺到多少醉意,或許是陸正淵這美酒太過香醇,入口舒爽,而後勁會來得晚些吧。
不過陸正淵卻是另一番模樣。許是他多喝了幾杯,此時麵上通紅,雙眼朦朧,舉止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得體。
看著陸正淵猶如猴屁股的一張紅臉,李鈺暗中慶幸自己戴著麵具,否則沾酒便會上臉的他定然也比陸正淵好不了多少。
不過看到陸正淵的模樣,李鈺心下倒有些好奇,皆因他知曉自己的酒量,雖然也有半斤八兩的量,但桌上的酒杯並不是後世的那小腳杯,而是被稱為“金花鴛鴦銀羽觴”的。
隻看此杯,橢圓形口,雙耳如翼,全憑手工錘打成型。內外滿飾魚子地紋,器底刻寶相花,內壁飾枝蔓流暢、花繁葉茂的忍冬花四株,耳麵上各刻小團花一朵。器表腹側鏨蓮花座,其上立鴛鴦,器腹兩端各飾振翅鴛鴦一對,亦有蓮座,所有花紋皆鎏金。做工精湛細巧,紋飾既刻畫入微,纖巧悅目,又雍容華貴,大方可人。
僅從這一件小小的酒杯看,便知唐朝行酒乃是文人雅士交流聚會的必備,因而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都有好酒擅酒的習慣。
此時更是出了一個“鬥酒詩百篇”的詩酒劍仙李太白。
陸正淵先前連下六七杯,也隻是醉意朦朧,卻不會醉倒,可見其酒量也非李鈺可比。
正是因為這樣,李鈺才微有些好奇,自己也是三四杯杯美酒下肚,少說也有一斤之量,卻全無半分醉意,的確有些於理不通。
難道自己功力大進之後,就連酒量也變好了麼?或者說根本已是喝酒當喝水的海量了?
其實正如李鈺的猜想,自他武功踏入化境以來,無論是聽覺、視覺、嗅覺等五官感覺,還是五髒六腑、經脈筋骨,都經曆了一次脫胎換骨的升華,不僅已達百毒不侵的境地,尋常食物於他也隻是補充能量而已,卻不會對他的身體機理產生危害。
當然,這一點他現下還沒有時間去想。
聽到李鈺的由衷稱讚,陸正淵臉上並無半分笑意,將酒觴重重放在桌上,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喃喃道:“能夠看清形勢又能怎麼樣?還不是隻有眼睜睜看著這些亂臣賊子為非作歹,一步步實現他們的陰謀?”
說著便又停頓了一下,灼灼望著李鈺,眼中盡是惋惜,搖頭道:“張巡不該派你來這裏的,白白送上一名難得的將才。哎……”
李鈺見他為自己惋惜,心內閃過莫名的感動,毫不在意地笑道:“莫非陸伯父以為,我石大海隻有任人擺布了?”
陸正淵微閉雙眼,頹然靠著椅背,無力道:“如果隻是他高承義,倒還不至如此。但現在有陳元同在,恐怕就是張巡親來,也隻能徒呼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