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行者衣裳論短長
武鬆從孟州裏出來,向著快活林而去,隻是快活林離著孟州有十三、四裏地,前番醉打蔣門神的時候,武鬆不覺得怎樣,這會走了一會,身上的棒創疼痛,一身的力氣,剛才在鴛鴦樓裏也都使完了,隻覺得每走一步,痛苦無比。
到了後來,武鬆實在走不得了,一眼看到一座殘破的小廟,這裏當初他醉打蔣門神,走一路喝一路的時候,也曾來過,這一會就蹣跚著向那小廟走去。
一進小廟,這裏有一眼泉水,武鬆踉蹌著過去,身子伏在泉眼口接水來喝,就在這個時候,小廟裏有人飛身而出,向著泉眼這裏衝了過來,武鬆顧不得喝水,急轉身抓了樸刀向著那來人的方向劈了過去,此時的武鬆有如驚弓之鳥,哪裏還能顧得了出來的是誰了。
當啷一聲,來人揮手一刀,把武鬆手裏的樸刀劈為兩斷,武鬆驚呼一聲,向後退了一步,腳下失穩,就坐在了泉水池子裏,對麵那人沒有再向前,而是聲音嘶啞的叫道:“……你……你是誰!”
武鬆好若雷擊,用手掌撐著泉眼邊的矮牆起來,叫道:“你是……三娘!”這會對麵的人,手腳哆嗦的摸出了火折子點燃,兩個人借著那點微光對麵,都認出對方,瞬間,兩個人都有一股窒息般的感覺,淚意把他們話語都給噎住了,誰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扈三娘手裏的火折子落了,向前撲過去,把武鬆緊緊的抱住,哀聲叫道:“二哥!”
武鬆全身的力氣好像一時間都回來了,單手圈回,眼看要抱住扈三娘的時候,微微的停頓了一下,但馬上又一迅疾的抱了回來,把扈三娘纖細的腰身,勒在自己的鐵臂之中。
兩個人就那樣緊緊的抱著,都恨不能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才肯罷休,武鬆的下巴,摩挲著扈三娘細密的長發,虎目之中,流下淚來,喃喃的道;“老天對我武鬆不薄啊!”
兩個人相互鬆開對方,對覷一眼,都微微笑了出來,其中甜蜜,隻有各人自知。
武鬆輕聲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扈成賢弟呢?”
扈三娘一笑,道:“二哥,我去那快活林了,把這個家夥的腦袋給摘來了。”說話間把身邊的革囊提過來,武鬆打開看了一眼,見是蔣門神的頭,不由得一驚,道:“你怎麼殺得他?可曾傷到你了?”
扈三娘搖搖頭,把他們到了施恩祠堂,看到施老管營被害,然後她氣不過,跑去殺了蔣門神的事說了一遍,隨後又道:“我殺了那蔣門神之後,想著一個是人犯法,殺一百個也不過就是犯法,所以一橫心,想要去孟州劫牢,我……我實在看不得你受他們那些小人的汙辱了,隻是走到這裏累了,想著要歇一會,沒想到就和二哥碰上了。”
說到這裏,扈三娘才想到武鬆如何在這裏,急忙問道:“二哥,你是越獄出來的嗎?”
武鬆點點頭,把他如何擔心扈三娘,如何越獄出來,又如何血濺鴛鴦樓的事說了。
扈三娘拍手道:“還是二哥殺得痛快!”
武鬆苦笑一聲,向扈三娘道:“三娘,這日後我是做不得一個良民了,山巔水澤,落草藏身,你跟著我……要吃苦了!”說到這裏的時候,武鬆輕輕撫著扈三娘的秀發,突然心中一陣顫抖,隻怕扈三娘說出不願來,讓自己的手中失去最好的寶物。
扈三娘一笑道:“二哥殺得人多要被抓,我雖然殺得人少,也不見得就不被抓,我們兩個正好一路。”說到這裏又得意的一笑,道:“二哥雖然殺了都監,隻怕還不如小妹的罪過大呢。”
扈三娘把自己和江若蘭解救林娘子,殺了高衙內的事說了,武鬆先是怔愕,隨後放聲大笑,那笑聲直震林樾,把夜藏飛鳥都給驚得飛了起來,說道:“好,我們兩個就做個亡命天涯的鴛鴦吧。”
兩個人歇了一會,看看身都沒有那麼乏了,立刻起身就走,他們兩個都是小心的人,知道此番孟州的天都被他們的掀開了,十字坡是住不得了,投往何處,卻是一個大問題了。
兩個人走走歇歇的,到了施家祠堂中,這會張青、韓存保才發扈三娘走了,正要去找,就見扈三娘扶著武鬆進來,兩個人先是呆怔,隨後同時跺腳叫了一聲苦,這兩個人還不知那公母兩個惹出來的禍,但隻武鬆越獄這一條,就夠驚天動地的了。
武鬆和張青、韓存保兩個匆匆一禮,然後讓扈三娘把他扶到了施老管營靈前跪下,給施老管營磕了三個響頭,隨後武鬆就從扈三娘身邊的革囊裏,把蔣門神的腦袋給提了出來,放在了靈前,叫道:“伯父,你的大仇,三娘給你報了!”
張青看得直瞪眼,韓存保看得直翻白,兩個心道:“這女人也太利索了吧?這麼會工夫,不但把他男人救出來了,還順帶著把人殺了!”施恩不管那些,看到蔣門神的人頭怒吼一聲,上去連踢帶打,扈三娘在一旁把刀遞了過去,施恩抓著蔣門神的人頭一通亂剁,直剁得和餡子一般,這才住手。
“二哥!二嫂!”施恩跪在武鬆和扈三娘的身前,哭道:“小弟謝謝你們幫小弟報仇了!”說完連著磕了幾個響頭,隨後又是大哭,武鬆寬慰了幾句,然後回身向張青道:“大哥,小弟有幾句要和大哥說。”
張青忙點頭道:“你說吧,這裏都沒有外人。”
武鬆點點頭,就把他越獄出來,血濺鴛鴦樓,殺了張都監一門良賤的事說了,韓存保剛才見武鬆單打張青說話還有些不舒服,這會聽完,直恨自己腿慢,早走一步不聽有多好。
張青嘴張得老大,半響才一跺腳,叫道:“好兄弟,你這是翻了天了,就這樣你還有心在這裏說話?行了;快走吧!”
此時天光還沒在亮,張青把自己那徒弟都叫來,立刻收拾,好在施家有車,把武鬆、施恩兩個給丟到大車上,連施老管營的棺材,還有施家的那些靈位,都放上去,立刻起程,一行人急行趕路,上午辰時左右就到了十字坡。
孫二娘昨天就緩了一些,這會正和江若蘭在外麵張望,遠遠的看到大車過來,兩個人急忙迎了過去,遠遠的看到了扈三娘那疲憊的樣子,孫二娘心疼的把她拉過來,攬在了懷裏,罵道:“你這不省心的小蹄子,你是要嚇死老娘啊!”
隨後孫二娘又罵張青:“你這裏有車,為什麼不讓三娘坐著,看看把她累得。”
張青沒好氣的道:“裏麵還兩個呢,快屋裏說話吧。”說著讓人把大車趕到了酒店的後院,吩咐徒弟燒熱水,然後把武鬆、施恩兩個給搭了出來,讓小徒弟伺候他們兩個洗澡換衣服,兩個人這會都髒得不能看了。
孫二娘看到武鬆就知道有事,急忙讓江若蘭去幫著扈三娘梳洗,自己親自下了廚房,做了一大桌子好吃食,讓人端了上來。
張青、韓存保還有那些跟著出去的徒弟,從昨晚上就沒吃飯,這會也顧不得等武鬆他們了,先坐下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回,感覺緩和了一些,張青這才把那些徒弟都趕了出去,然後和韓存保兩個吃著酒等武鬆他們。
一會工夫武鬆、施恩、扈三娘、江若蘭四個人也都出來了,他們一邊吃飯,一邊把昨天發生的事和孫二娘、江若蘭兩個人說了。
孫二娘聽完之後,一掌擊在了桌子上,叫道:“痛快,當真痛快!叔叔和三娘殺得好!”
張青苦笑道:“你夠了,再這樣他們丙個就更沒有收豁了。”
孫二娘冷笑道:“這天下早就不是我等小民的世界了,要想活命,就要去殺人,那些自以為是的大老爺,禍民害生的官賊,都該殺!別人不說,就說武叔叔,他是偷東西的人嗎?可是被那貪官就那樣給送進去了,若不是武叔叔最後出來了,就算是韓家兄弟買得武叔叔能發配充軍,那都監能放過武叔叔?”
武鬆深有所感的道:“嫂嫂說得是,我去那鴛鴦樓,沒等動手就聽到了那張都監和那張團練交待,讓他想辦法,就讓我死在牢裏,他們連發配的機會都不想給我!”
孫二娘用指結敲著桌子,道:“聽聽,聽聽!”
張青和孫二娘爭不得,擺手道:“好了,你也不要叫了,現在不是說二弟殺人殺得對不對,現在關鍵的是,要給二弟想一個去處,不然的話,孟州城一但翻開,那我們這裏,隻怕是不安全啊。”
施恩搶先道:“我爹爹讓我去投我表哥卞祥,不如二哥與我同去吧。”
江若蘭眼睛一亮,道:“你是卞師兄的表弟?”
施恩點頭,疑惑的看著江若蘭,江若蘭笑道:“卞師兄是我爹的大弟子,我叫江若蘭,現在就和我爹住在積霞山的卞家莊裏,我剛才也要說讓武二哥他們跟我回積霞山呢。”
張青有一個朋友,就是有名的“花和尚”魯智深,本來他有意勸武鬆去京東路青州二龍山落草,但是聽到施恩和江若蘭的話,猶豫片刻,也就沒有再說,而是皺著眉頭道:“從這裏到積霞山還有一段路程,而且那積霞山就在王屋山下,前段時間聽說那王屋山下,出了一杆修竹,被西城所給看中了,正商議如何運出來呢,這想來少不得不有官府的人來往,二弟這臉上帶著金印,如可走得啊。”
韓存保道:“撕一塊膏藥貼了,我看京裏好些刺了字的官兵就都這個樣子。”
江若蘭橫了韓存保一眼,道:“天下隻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
孫二娘那裏一笑道:“我卻有個道理,隻怕三娘依不得。”
扈三娘疑惑的道:“現在隻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
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你卻不要嗔怪。”
扈三娘不知怎地心裏一突,道:“姐姐先說來聽聽。”
孫二娘轉身進了裏屋,捧出一包東西來,一邊解那包裹,一邊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稩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镔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得響,聽魯大師前翻說,喚作什麼“降龍、伏虎雙刀”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隻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
張青拍手道:“大嫂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二弟,你心裏如何?”
武鬆那裏還沒等說話,扈三娘尖聲叫道:“不行!”眾人不由得都向她看去,孫二娘剛才說扈三娘別惱,不過是玩笑,這會也愕然的看著扈三娘,隻是扈三娘臉色慘白,渾身顫抖,那懼意卻不是裝出來的,眾人不知道為何,不由得都有些惶恐。
武鬆不等別人說話就道:“你放心,我不做這行者,你不要害怕!”武鬆是個粗的,猜不透扈三娘的心理,但是扈三娘對他一片真心,所以隻要扈三娘不肯,他就絕不會去做。
江若蘭和扈三娘最好,這會撫著扈三娘的後背,小聲道:“三姐姐,你有什麼怕得隻管說出來。”
孫二娘也道:“三娘,這和尚是假的,我斷不會讓他不與你洞房,你怕得什麼啊?”
張青狠瞪孫二娘一眼,心道:“怎麼什麼都說啊?”
孫二娘哪裏怕張青就把扈三娘的手抓住道:“我們一個頭磕在地上,我是你的姐姐,你有什麼話,隻管對我說,我一定給你做主!”
扈三娘一邊哭,一邊把她在家中做夢,先是武鬆有難,然後化成了一個和尚,一口戒刀與她割衣斷緣的事說了,說完扈三娘指著那衣裳道:“他穿得衣服就和這個一樣,就連那刀都是一樣的,我實在是怕了,這才一路找來的,沒想到……”
眾人聽了,這才知道原委,孫二娘不由得指著武鬆的鼻子道:“武二郎,我這妹妹把一顆心都係在了你的身上,你要是負了她,你就天打雷劈去吧!”
武鬆也沒有想到,他在扈三娘的心裏,竟然這麼重,他站起來,抓了那行者的衣服就要向著一旁的火爐裏丟,韓存保,急忙抓住,叫道:“二哥有這個心,到了積霞山再丟就是了,扈姑娘,你放心,我們替你盯著,他要是不把這一身衣裳毀了,我們把他給毀了,這總可以了吧?”
扈三娘也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現在武鬆要走,這一身是最好的遮掩了,於是盯著武鬆恨恨的道:“若是……若是你真的就當了這和尚,我就去當個尼姑,你就是入了佛門,也別想把我給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