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室裏這幾個人的目光都盯著梁健。梁健知道,凡是在這機關中的人,不論是誰,不論對名利什麼的如何不在乎,最終不得不受到機關遊戲規則的影響,大家不管如何都是好麵子的。所以,梁健看到即便是蕭正道,此刻的目光也向梁健手中的白紙上投射過來。
陶靜已經將不同版本與梳理人匹配好了,接下去隻要念出名字和得分。這樣做盡管可能會讓某些人沒有麵子,梁健也不管太多,念道:“蕭正道60.5分,翁高68.7分,陶靜70.3分,陳可凡77.6分,梁健83.3分,郭棟光84.5分。”
念完了之後,大家都紛紛議論了起來。對於郭棟光得了最高分84.5分,大家都是非常詫異,畢竟郭棟光隻是一個科員, 在平時的工作中,由於職位最低,幹得都是些零零碎碎、跑跑腿兒的活,為此大家從來就沒有重視過郭棟光。如今通過梳理一篇講話材料,卻脫穎而出了。
這時候,蕭正道又恢複了之前不以為然的樣子,吐出了一句“寫文章豈可量化評分。評出來,個人的好惡占了大多數。”在這裏蕭正道的資格最老,大家也都知道他在寫文章方麵有幾把刷子,他這麼說,大家不敢反駁,就看梁健如何應付這個榫頭了。
由於自己資曆太淺,科員郭棟光雖然得了最高分,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這麼一得高分,算是已經得罪了蕭正道。蕭正道為人狹隘,很會記恨,這點郭棟光早前就已經領教過了。郭棟光很擔心,接下去蕭正道就會給自己穿小鞋。為此,他隻有附和說:“蕭處長的文章,肯定比我的好,剛才的評分,不會是弄錯了吧?”
蕭正道朝郭棟光瞥了一眼,還是很不滿意的樣子。
梁健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明白如果今天不治服這個蕭正道,自己以後就休想在治服他了,以後在處室裏自己的話也休想管用了。於是,梁健不等其他人跟著翻篇,就說:“剛才,蕭處長說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話是對的。蕭處長還說,寫文章不能量化評分,也是對的。不過,文章不能量化,是要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後,才能這麼說,分不出勝負,就如高手過招,各有各的好。但是,如果是低水平的文章,低水平的錯誤,那麼文章的好壞一看便知,這點確信無疑。
“我們這就來看看我們寫的文章吧。其他人的暫且不看,就看看最高分的和最低分的。”梁健沒有直接說姓名,而是用最高分和最低分這兩個詞代替了。“得最高分的文章,梳理得條理清楚,保持了原始講話風格,又增加了一些新的字句和張省長平時講得最多的話。我看得八十幾分是符合實際的。再看,這篇得最低分的文章,大家都可以看出,並沒有好好梳理,連該分段的地方,都沒有分,裏麵的錯別字大約有二十來處吧,我剛才都圈出來了,還有很多段落都缺字少語的。兩篇文章的高低,難道大家都分不出來了嗎?
“我想‘文無第一’這樣的話,可以成為我們不負責任的托詞。說白了吧,我們綜合一處,是一個文字綜合部門,不是文學創作部門。我們的文字是實用性的,不是詩詞歌賦,為此,我們的文章到不到位,評價的標準不是藝術性,而是責任心。如果說藝術性不能分高低,那麼責任心能不能分出高低呢?我說白了,有些幹部在整理這個材料的時候,完全是不負責任的!”
梁健這話一出,大家都無話可說了。蕭正道本來是老資格,依恃自己在寫文章上也有些經驗,認為就是我這次不用功,你也不能怎麼否定我。但是,梁健一旦提到了責任心的高度,這個問題就難辦了。如果被領導看出自己責任心不夠,或者沒有責任心,那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在機關裏,能力問題,不是大問題,責任心的問題才是大問題。
蕭正道聽到梁健發怒,原本窩在椅子中的身子,隻好坐直了一些。但是,梁健的話顯然還沒有說完。他說:“今天,我已經向李秘書長進行申請,我們處室要出去一名幹部。關於這一點,我在競職演講上就作出了承諾。人不貴多而貴在精。今天的材料會是一個重要的參考。這批材料,我會原汁原味的拿給李秘書長和張省長看,我不知道領導是不是也認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道理,但是我相信,領導心裏會有一個相對公正的評價。今天我們的碰頭會,就到這裏吧。散會。”
梁健走出了會議室,大家也跟著出去了。隻有蕭正道卻一時站不起來,傻坐在位置上。他沒想到梁健會來這一招,會玩真的。如果自己那錯字連篇的東西,給張省長看到了,自己在張省長眼中的形象會跌落到什麼程度!他很有些懊悔,當初為什麼沒有引起重視呢?如果按照自己的文字功底和經驗,好好整理一番,總還是過得去的。他又翻了一下郭棟光的材料,心道,這小子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工,文字功底也不錯,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
蕭正道過了好久才從位置上站起來,走回辦公室,這一整個上午,就都裝著心事,惴惴不安。中午,他實在忍不住,就給王道打了電話:“怎麼辦?”王道聽說了有關情況之後,就說:“換個處室,就換個處室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原本也是這個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但是蕭正道自己的弱點,平時與人交往都很彪,說話陰陽怪氣,不留情麵,他知道其他很多處室的人都看他不順眼。如果是被梁健擠兌出去,又被加上責任心不足的標簽,哪個處室會要他?即便硬塞進去了,各大處室都有他們的副主任,他就隻能排在後麵,提拔的節奏就又隻能放緩了。
想到這種種,蕭正道悔意無窮,他寄希望於王道說:“你們省委辦公廳,還有沒有副處長的位置,可以排名靠前的啊?”王道聽到蕭正道要請他幫忙,趕緊推脫:“蕭處長啊,我隻不過是一個秘書,就算是有也做不了決定啊,都是秘書長說了算的。更何況,我認為啊,蕭處長,你最好呢,還是留在省政府辦公廳啊。俗話說,做生不如做熟啊!”
蕭正道說:“老弟,現在不是熟和生的問題啊,現在是梁健要整我的問題啊。”王道為推卸蕭正道的請求,反過來勸道:“蕭處長,機關裏工作就是這樣的,說得好聽點,就是見機行事,說不得不好聽點,就是見風使舵。這方麵,你肯定比我懂。我的意思是,不如你去跟梁健做個小,陪個不是,最重要的是,讓梁健別將你那篇錯別字很多的材料拿給領導去看了。”
蕭正道說:“可是,我之前已經得罪他,梁健這個人……”王道說:“蕭處長,對不起了,書記叫我了,我不能跟你說了。回頭再聊……”電話掛了,隻留下“嘟嘟”聲。蕭正道,不由罵道:“我真是被你利用了!我活該!”
蕭正道想起來,幾天之前正是王道打電話過來,讓他舉報梁健。現在舉報不成功,蕭正道需要王道幫忙的時候,王道卻逃得比誰都快!自己簡直就是直接被這小子利用了,他真是替自己不值。
下午,蕭正道還是坐立不安。在去衛生間的過道裏,他都感覺到別人看自己的目光有變化,仿佛他就是一個要被剔除出一處的人了!這種感覺極其可怕,到即將下班的時候,蕭正道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垂頭喪氣地敲響了梁健的辦公室門。梁健一個人在辦公室,蕭正道進去之後,首次帶著懇求地語氣道:“梁處長。”
梁健朝他看了一眼,從手邊拿起了一本《領導文萃》,對他說了句“請坐”,自己卻看起了雜誌。該擺架子的時候,就得擺架子,否則人家會認為你這個領導當得不專業。在蕭正道眼中,對梁健的這個架子,也毫無異議。他非常謙虛地道:“梁處長,我想向你來彙報一下思想。”
梁健仍舊看著雜誌,似乎被裏麵的內容深深吸引了,嘴上卻說:“哦,好啊,你說吧。”蕭正道看到梁健似乎心不在焉,但他知道,梁健肯定會聽他說的話。就說:“梁處長,真是很抱歉。之前,你交待的任務,我由於這兩天有些私事,所以沒有好好準備。”
梁健抬起了頭來,問道:“私事?”蕭正道不知梁健為何強調“私事”兩字,隻點了點頭說:“因為私事……”梁健問道:“什麼私事?”蕭正道說“私事”隻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梁健要追問,一時之間竟然卡殼,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轉動著腦筋想要瞎編幾句。
梁健說:“你看,是不是這件私事?”說著,梁健從辦公桌左側的抽屜當中,取出了一個信封出來,遞給了蕭正道。蕭正道瞳孔一縮,感覺不妙,接了過來,更覺心驚。
他打開了一看, 竟然就是自己舉報信的打印稿和照片。蕭正道心想,這怎麼會在梁健那裏!但是他又發現,唯一能想到,就是甄浩。當時自己把舉報信寫好第一個就是發給了甄浩,沒想到甄浩卻將這份舉報信打印了出來,給了梁健。他做惡人,甄浩做好人!
蒼天啊!機關裏到底還有誰值得相信!蕭正道如是感歎,卻知道為時已晚,梁健肯定已經恨死了自己。蕭正道看著這封信,卻說不出話來,隻能看著梁健,嘴上卻道:“梁處長,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梁健哈哈一笑:“我開玩笑的。我原本以為這封信是蕭處長寫的呢,因為字裏行間有些相似。不過,現在我覺得不可能,因為這些照片,顯然不是蕭處長能拿到的,我現在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幫我看看,不知道誰哪個家夥寫了這種無聊的信。如果找到了,就告訴我一聲。”
蕭正道怪異地笑笑說:“怎麼會有這樣喪心病狂的家夥,居然如此誣蔑梁處長。簡直是瘋了。梁處長,我一定會去好好關注,如果聽到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時間向梁處長報告。”梁健點頭說:“好。”蕭正道說:“梁處長,至於我整理的那個張省長講話材料,不知道是否能不給領導看?我今晚連夜就去重新趕工,一定整理出一份高質量的講話稿。”梁健說:“這個我會考慮,如果你想要重新整理,那你就趕緊吧。”
梁健沒有把話說死,蕭正道更加惴惴不安,他說:“梁處長,我們處室能不能別減人了?大家工作都很忙,減了人,工作量就會增加。”在蕭正道想來,如果要減人,那個被減的,肯定就是自己了。隻要不減人,他就有留下來的希望。
梁健卻堅決地說:“這個我不能答應。我們處室必須減人。這是我已經決定的事情,也已經與李秘書長說好了,不能改變。而且,誰會從我們處室出去,明天就能知道。”
蕭正道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即將在中午的時候,梁健向李秘書長彙報了情況,得到了同意,梁健就再次召集大家開會。在小會議室內,大家都嚴肅地看著梁健,等待梁健宣布,誰將會被從處室裏踢出去。
科員郭棟光心想,最好是蕭正道能夠離開,這樣就不會有人來給自己穿小鞋了。當時當他聽梁健宣布“即將離開我們處室的是,郭棟光!”時,郭棟光差點就當場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