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肚子疼得厲害,蹲在一個草窠旁邊大便,當我用一根草棍刮淨屁眼的時候,我看見身後一個嶄新的土堆,在土堆旁還擺放著一個顏色鮮豔的花圈。
我嚇了一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寂靜的樹林裏,我注視著那顏色鮮豔的花圈。我連褲帶都沒係上,兩隻手拎著褲子,向樹林外跑著,我的衝鋒槍也跑丟了。
直到我跑出樹林,也沒看見靈姨的身影。我在樹林外等著靈姨,心裏對幽深的樹林充滿恐懼的時候,我聽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敢衝進樹林。
靈姨的叫聲一聲高過一定遇到女鬼了。女鬼子裏浮現出來。她披頭紙一樣,兩隻眼睛是紅破舊的白裙子,細長的手指上長的不是指甲,而是爪子。
當我恐懼得想逃離樹林的時候,我裏衝出來,她的脖子見的那個顏色鮮豔的姨,靈姨。
靈姨根本沒聽見我的喊叫,滿臉驚跑過去。我追趕上去,大聲地追問,靈姨怎麼了?你脖子上的花圈是死人的,你怎麼掛在脖子上了?
靈姨沒有回答我,就仿佛我不存在。
脖子上掛著著花圈的靈姨吸引了鎮上人驚恐的目光。他們一個個都麵色蒼白,瞪著驚恐的眼睛。
樹林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靈姨沒有說,說,我也無從知道。靈姨病了,一個我不認識的老女人把她接走了。
我問母親,靈姨是不是在樹林裏遇鬼了?
母親生氣地對我說,靈姨是遇到了鎮上的那個女瘋子了。那個女瘋子就是五金店老板的老婆。
母親的表情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衷。
半年後,我再一次見到靈姨的時候,她剛剛從精神病院裏出來。她的臉色仍舊蒼白,衝著我嘿嘿地笑著。
幾年過去了,母親說靈姨的病好了。她又說要來看我了。我殷切地期盼著。
沒想到靈姨沒有來,母親卻突然死了。
母親失業後,就在一家家政公司做保潔工作,掙錢供我上學。你們一定會問,我的父親哪去了?他死了嗎?他沒死,但跟死了差不多。他在我七歲的時候就跟一個女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沒想到,母親在給一家公司擦玻璃的時候,從樓上墜落下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13 號,因為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當學校通知我我的母親出事了,我向醫院瘋跑著,路過五金店的時候,我看見一群人圍在即將拆遷的五金店的門口,他們議論紛紛。
隻見推土機猛獸般地開過去,轟的一聲,騰起一股白煙,五金店的房子倒下了。我看著推土機碾動的履帶,我聽見嬰兒的啼哭。那啼哭聲就像魔鬼的聲音,使我精神恍惚,失魂落魄。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被領到一個大房間裏。一床白色的被單蒙在母親的身上,我中邪般竟然沒有打開白被單,我想母親隻是很累了,在睡覺。
我不想打擾她。她會醒的,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世界是喧囂的,可是那裏卻是寧靜的,靜得隻能聽見我一個人的呼吸。
很多人都睡在那裏,身上蒙著白色的被單。我守在母親的身邊,頭疼得厲害,就像一根尖刺紮在太陽穴上。
房間的門吱吱嘎嘎地響著,就像有什麼東西不時地進來,又出去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聲音,慘白的光落在那些白被單上,看上去更加慘白,而且透著陰冷。可以看見那些睡著的人從白被單裏凸顯的形狀,是僵硬的。
我在等著母親醒來。
我不知道母親醒來的時候,那些睡著的人是否也會醒來,然後從床上下來,走出這個房間。我俯在母親的身邊,昏昏沉沉地睡了。我夢見那些睡著的人揭開白被單,把白被單四四方方地疊起來,平整地放在床頭,然後從床上下來,一個個幾乎是排著隊從房間裏走出去。
他們推開房門,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有一個人甚至還對我說,孩子,再見。空蕩蕩的房間裏,隻剩下母親還躺在那裏。我看著那些離去的人,有些焦急地看著母親。我推了推母親說,媽,那些人都睡醒了,走了,媽,你醒醒,我怕。
母親仍沒有聲音,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我想,母親可能是每天早出晚歸,太累了。那就讓她再睡一會兒吧。我打開書包,拿出我的作業本,在母親的身邊寫起作業。
我在等母親醒來。就在這期間,又有一些人推開門進來了,躺在床上,然後蒙上白被單。我奇怪,他們竟然沒有呼嚕聲。一種恐懼從那些白被單裏洶湧而出,緊緊地攥住了我。
一股陰寒的氣息落在我的身上,滲透進我的骨頭裏。我哆嗦著,眼睛看著書本,一遍遍地輕聲念著書本上的課文。我要好好學習,為母親長臉,使母親將來能過上好日子。
那些白被單下的人,又有一些從床上下來從房間裏走出去了。
母親還沒有醒。
我相信母親會醒過來的。我就守在母親的身邊等著,把我一天的功課都做完了,然後我就開始預習明天的功課。
房間的門仍吱吱嘎嘎地響著,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個白色的影子走出去。
我詫異地看著,又看了看躺著的母親。我整理著書本,把它們裝到書包裏,我拉著母親冰涼的手說,媽,我們回家去睡吧,這裏太冷了,你會感冒的。我們回家。我使勁兒地拉著母親,母親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這時候,我的鄰居王嬸衝進來對我說,小南,你媽死了,你不能這樣,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人死不能複活。
我瞪著眼睛,看著王嬸說,我媽沒死,我媽隻是在睡覺。
王嬸眼含淚水看著我,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你媽真的死了。
她不是在睡覺,不是,這是醫院的停屍間。你看那些躺著的都是死人。
王嬸這麼一說,我恐懼地看著那些躺著的人,我說,他們不是也在睡覺嗎?我剛才還看見他們睡醒了,從門走出去呢。
我看見王嬸哆嗦了一下,把我拉在懷裏。我掙紮著,大聲喊叫著,我媽沒死,我媽沒死。
我撲在母親的身上,揭開白被單。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母親死了。
她的鼻孔和嘴裏流出來的血都凝結了,呈現著黑紫色。母親緊閉著眼睛,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手觸摸到她的鼻子下麵,沒有絲毫的鼻息,沒有。
我怔怔地看著母親,胸腔裏像爆炸一般,我大聲地嚎哭起來。我神誌恍惚地看見那些躺著的人都坐了起來,瞪著兩隻死魚般的眼睛在看著我。
在悲傷和恐懼中,我昏厥過去。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看見母親正走在一座橋上,她回身看著我說,你要等你的靈姨來接你,她會來的。她向我招了招手,就消失在橋的那一端了。我迷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之中。那座橋也消失不見了。
是王嬸幫我處理完了母親的後事。
王嬸問我還有什麼親人嗎?
我說,我有一個靈姨,在城裏。
王嬸說,你去找她嗎?
我說,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母親說她會來看我的,我隻好等她了。
王嬸嘴裏喃喃著,苦命的孩子。
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悲傷難過,我常常跑到母親的墓地去看她。
我在她的墳前嘟囔著,靈姨怎麼還不來?
靈姨仿佛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希望和溫暖。
那天,我從母親的墓地回來,就像一根雨中飄搖的野草,搖搖晃晃地往家走,磕磕絆絆的。我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個跟頭,從水坑中爬起來,我欲哭無淚。我盯著掛在牆上的母親遺像。她微笑地看著我。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顫然地站立起來,來到母親的遺像跟前,默默地看著,伸過手去撫摸著母親的臉,濕漉漉的,仿佛母親剛剛哭過似的。
就在我獨自傷心的時候,一陣敲門聲。
我騰地站起來,我想,一定是靈姨來了。
我跑過去打開門,卻什麼都沒有。我站在門口看著,隻見離我家不遠的一棵樹下站著一個女人。她背對著我。
我大聲地喊著,靈姨,靈姨,是你嗎?靈姨,我媽死了。
那個女人沒有回過身來看我,也沒有回答我。
她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個幽靈。
我在心裏堅信她就是我的靈姨,我走過去,她卻一步一步地順著馬路走著,我隻好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她總是在我要追上她的時候,加快腳步。她飄忽的身影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件衣服,輕飄飄地在前麵引路。她要把我領到哪兒去呢?我不知道。我緊緊地跟著她。
在路上,我再一次看見我在五金店看見的那個被摔死的嬰兒。它在馬路上爬著,我開始懷疑它是人還是一個鬼魂。我看見我認為是靈姨的女人走過去抱起那個嬰兒,小心謹慎地在懷裏哄著,就像在哄著一個布娃娃。
由此我也開始懷疑我跟著的女人也可能是一個鬼魂。她是嗎?還是我的幻覺?
我不能確定。
我毛骨悚然地跟著她,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