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啪地掉在地上。我輕輕撿起包,一個人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在後麵看著我。
傍晚我們來到地鐵站,卻發現入口已經被封起來了,人群堵死了通道。
“死人了。”我聽見他們說。
警車已經開到路口。於是我轉身,過街去坐公車。回家後上網才大約了解詳情,死者是一個年過花甲的乞丐,這幾年來一直睡在地鐵站,這天下午地鐵裏人尤其多,他還蒙頭睡在階梯中間不挪窩。
保潔員想要趕他換個地方,掀起他的被子,才發現,人死了。本來老人猝死也是尋常事。但是,這個老人頸上有一圈烏紫的勒痕,他是被勒死的。
消息傳開後輿論一片嘩然,網友都在痛罵這個冷血的凶手,為何連老乞丐都要下手。
“殘忍、畜生”之類的詞在幾天內占據了所有網頁論壇,一刷屏就能看到有人問候凶手的十八代祖宗。老乞丐陳屍地點在入口階梯拐角處,完全的監控死角,凶手顯然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還有一個細節在當時沒有引起重視,後來卻成為風口浪尖上的焦點,這就是老乞丐屍體的奇怪之處,他的右手小指被割掉了。
這些都是我上網看到的。一星期內與兩起死亡事件擦身而過,令我覺得外界險惡,更加不想出門了。
我在網上買了一大袋魚飼料,每天喂一點給金魚吃。我養的是全世界最懶的一條魚,它不肯遊泳,每天懸浮在水中央發呆,越吃越胖。
樸允浩很喜歡這條魚,我看書的時候,他就一直看著這條魚,魚尾巴輕輕擺動一下,他就很高興地說:“你看它,動了動了。”
平時我叫外賣,樸允浩自己在廚房做飯吃。雖然他一直邀請,我也沒有再吃一口他的飯菜,否則我就真瘋了。樸允浩看到我泡茶,也會要求我給他泡一杯。結果是我天天一人喝兩杯茶,搞到每晚失眠。
我有時問他小時候的事,是林醫生教的。虛構人物肯定是存在破綻的,一旦破綻被揭破,他就不可能繼續存在下去了。結果樸允浩興致勃勃地回憶了好多事,他家門口的太陽花,他小時候坐在向南的陽台上曬太陽,從幼稚園到小學因為胖總是被同學欺負,好不容易有個女同學待他好,後來還轉學走了。
“她長得有些像你。”他望著我感慨道。
我皺起眉頭,我從來沒有轉過有關我像他女同學的念頭,他好像有些跳出了我的腦子,自己設定了一點人生。不過當時我並未多想,輕易就把這件事落在腦後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聽見樸永浩在身後輕聲說:“怎麼了?又睡不著了?”媽的,他怎麼敢上床來?就算他不存在也不該這樣。他居然還輕輕拍著我的背,低低唱起搖籃曲來:
“寶貝寶貝,安安心心睡,媽媽愛你,輕輕拍拍背。夢裏太陽照耀著你,你不怕雨打風吹。媽媽想變成玻璃鞋,陪你走全世界。”
他拖著尾音,唱得分外悠長,反反複複哼這幾句。這旋律好像從前在哪裏聽過……我努力睜開眼睛,仿佛看到我們的黑色金魚在魚缸裏歡快遊動,然後,我睡著了。
殺人案件又發生了。
這回的死者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廣告公司高級白領。周末加班後一夜未歸,因為廣告公司常常通宵加班,家人也未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的屍體被發現躺在街心花園的灌木叢中。死因依舊是,勒斃。屍體同樣被割去了右手小指。
有的辦案人員就聯想起了十多天前在河裏發現的那具男屍,那具屍體被發現時腐爛殘缺,人們並沒特別注意他缺了哪個部件,隔了這麼多天他的屍檢報告再度被驗看,果然,他也失去了右手小指。
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標記,種種都顯示凶手是同一個人,連環殺手。
老乞丐之死引起的憤怒尚未消彌,可是這次人們的情緒更多地讓位於恐懼。要知道,沒有多少人會認為無名屍與乞丐能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聯係,但這回的死者就不同了,她有正常的家庭,正當的工作,社會關係清白——她代表城市裏的大多數人。
如果這樣的人也能成為連環殺手的襲擊目標,那麼所有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警方第一時間調取了監控錄像,不幸的是灌木叢一帶又是個死角。
樹叢緊靠著花園裏種櫻花的山坡,視線完全被坡頂遮住了。但是那段監控還是傳遞了一些訊息。這些訊息打破了警方最初對案件的推測。
街心花園在受害人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上,一開始警方懷疑她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凶手拖進灌木叢勒死。可是那段夜間三點的發黃視頻顯示:影像模糊的灌木上方山坡上,有一個黑乎乎的物體慢慢滾了下來,正落在灌木叢中。
看那個物體的大小輪廓,顯然就是可憐的死去女人。那就是說,街心花園不是第一現場。凶手殺死被害人之後才將屍體運去那裏。
以此類推,之前的咖啡館、地鐵站可能都不是案發地點。殺了人之後還不辭勞苦地將死者暴屍於城市裏人群密集的地段,這算什麼?炫耀還是挑戰?
這個分析貼是第一個出現在論壇中的,連同街心花園那段視頻一並流出,一天內就在網上瘋傳。
無數人看到了那個黑夜中屍體滾落山坡的情景,但是可怕的細節還在後麵,視頻的最後幾秒被製成GIF動態圖局部放大重播,細節終於出現:屍體滑落前,鏡頭邊緣有一隻手伸出推了它一下。
凶手的手!
那隻手被定格成照片,無限放大,成為識別凶手的唯一標誌。可是,誰又能看清那張圖,能看見的隻有一個個黑乎乎的馬賽克而已。
由於他割小指的癖好,凶手從此被稱為小指殺手。
街心花園被警察圍得水泄不通的那個下午,我還一無所知,我當時正坐在林凱醫生的辦公室裏。近來我很喜歡去找他,他說的話總是讓我感到輕鬆,收費也不貴。
但是他那段時間也不消停,他所在的小區居民和物管起了嚴重的衝突,一方不肯交物業費,另一方就把生活垃圾堆滿了小區。
“小區裏都發臭了,本來這裏住的人就不多,現在更要搬空了。”林凱無奈地說。
“你也可以搬走呀?”我建議道。
他歎了口氣,轉著手上的筆:“一星期就來你這一個病人,還隻收五十塊,你說我哪裏有錢搬?”
我不想引起他漲價的心思,就開始轉移話題:“不過你的辦公室倒是一點異味都沒有。”
林凱指著牆角一台長的很像飲水機的白色機器說:“我早封了窗戶,用了空氣淨化器,不然肯定跟別人一樣,早住不下去了。”
接下來我們進入正題。我跟他說起樸允浩哄我入睡唱的那首搖籃曲。
“很好聽啊,真是溫暖。”他若有所思。
那首歌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像一條溫暖的河流,可是我找不到源頭。
“你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世界最安全,最美好。這就是你們性格分裂者的普遍世界觀。”林凱醫生又開始轉筆。
“你不是說我沒有病?”
“精神分裂才是病,分裂型人格隻是一種病態性格,完全可以自我療愈。你這個表現形式隻是比較有趣而已。”
我看不出這其中絲毫有趣的地方。林凱解釋道,“通常的分裂者會分裂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格。可是,你這兩種人格是如此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這簡直是太有趣了。”
我像樸允浩?“我怎麼可能像那個笨蛋。”我嘟噥道。奇怪的是樸允浩沒有發出抗議,我向沙發望去,他不在。我想起來,他說過他不喜歡林凱醫生,怪不得沒有來陪我看病。
林凱接著說道:“不信?我問你,你和他有多少種共同愛好?”
“發呆,睡覺,喝茶,看書,聽音樂,換台,盤腿坐……”最新的共同關注點是那條魚。
“你最喜歡聽的歌是什麼?”
“《南方舞廳》。
“達明一派?真古老。他呢?”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不知道為什麼,我衝口而出。
林凱的眉頭慢慢挑起了,他有些遲疑地說:“這首歌……科本的?”
“好像是。”似乎有那麼一個時刻,有一個布滿煙霧的角落,我在那裏聽過這首歌,剛才腦子裏突然塞進這個念頭,樸允浩喜歡聽它。
林凱低下頭,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攏著手說道:“現實中的幻覺,或者說記憶偏差,很多時候是由我們的童年創傷引起的。你……小時候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我躺在搖椅上,看著天花板,沒有說話。
他繼續說道,“我聽你說過,你對馬健中一個叫米瑪的小女孩念念不忘。那個女孩從小就被迫離開家獨自遠行。你呢?難道有相同的經曆?”
我慢慢說:“是的。我從小就在學校裏寄宿。從幼兒園到小學,同宿舍裏的女生老是欺負我……有一次我半夜去廁所,她們在屋裏把門關上。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