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騎軍每一次出征對於鷹揚府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因為沒一次出征,就代表著有人要死了。沒有戰爭是不死人的。可關鍵是這些年來每次鷹騎軍的出征,可以說都是毫無意義的。被征調,被雇傭著去打仗。每一次戰爭的敵人其實都是並沒有威脅到穆族的不相幹的人。
鷹騎軍銳不可擋,可鷹騎軍不是刀槍不入。每一次勝利都是那些穆族的年輕小夥用無辜的生命堆疊出來的。關鍵是享受這些勝利果實的並不是他們。戰爭結束了之後,他們還需要回到原來住的地方,依然隻能以那些粗茶淡飯果腹,每一次的戰爭給他們帶來的不是榮耀,而是傷痛。
鷹騎軍的出征是沉默的。沒有歡呼,沒有雀躍。更沒有鑼鼓喧天的送行隊伍。有的隻是默默的跟在隊伍兩邊黯然淚流的女人。她們是妻子、姐妹和母親。
這次出征的鷹騎軍,共十萬。其中精銳鷹騎兩萬,其餘的全是彌奴。而所謂彌奴,就是那些臨時征調來的軍奴。這些人沒有軍人的身份,打仗也沒有軍餉,死了殘了更隻有可憐的一點點微薄的撫恤。而這點錢還要看各級盤剝的厲不厲害。
彌奴大多是家中的那些受《減丁令》所限,五歲是就被閹割了的男丁。這些人就是螻蟻,隻能在這世上存活一世,也不可能有子孫後代。上了戰場就是炮灰。
城樓之上,殷昊和安依娜站在中間,安依娜手中抱著還不會說話的穆智。而在她的身邊站著一襲素衣的安彌娜。
穆亞騎著戰馬走來,遠遠地就看到城頭上的三個人。他勒住了馬韁抬頭仰望。他看到了朝陽下自己的兒子。他神色凝重地忍住了向他們揮手的念頭,下嘴唇緊緊地咬了一下上嘴唇,咬得牙印都出來了。隊伍在前行,他不能停太久。但他控著馬韁,盡可能地讓自己座下的馬兒走得慢些。他還想好好地看看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愛人。
殷昊看著從腳下走出去的這支軍隊,他們越過他腳下的這座城門,即將奔向與南征軍對抗的戰場。此去他的計劃能否實現,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看這天意是不是會讓他成功了。
安依娜抱起懷中的小穆智,用一種輕微地幾不可聞的聲音小聲的對他說:“看看爸爸!跟爸爸再見……”
聽到她的這話,小穆智從嘴裏放開了小手,揮了兩下。雖然不知道已經走到近前的穆亞是否看到。站在安依娜身邊的安彌娜鼻子一酸流下了淚來。
穆亞其實看到了兒子在向他揮手,他的眼眶也紅了。可這時候他已經走進了城門洞裏了。周遭的黑暗給了他一個拭淚的機會。他用手去擦眼淚,可他這才發現,眼淚已經止不住了。不論他怎麼擦,那淚水一直就那麼地流淌著。
穆亞帶領著十萬鷹騎軍出征了。在城樓的另一邊辛布站在城頭俯瞰著出征的隊伍遠去的身影。針對穆亞的布置他已經安排好了,書信前天就已經發給辛庫了。他相信,等他們到了軍前,辛庫一定會安排好一切的。穆亞再也回不來了。穆族之穆從今天起就將成為曆史。從今往後的穆族將是他辛家的天下!
“走了!”辛布淡淡地對身邊的隨從說了一句,轉身準備下城。
當他走到下城的階梯前的時候,他很是意外的發現了三個人。辛布有些驚喜地笑道:“安依娜,聽說你回來了。我忙著大軍出征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去看看你呢!這位是……”
辛布自然知道在安依娜身邊的這個沉穩幹練的男人是誰。不過他還是裝作一副詢問的口氣問了一聲。
“總管大人安好!”安依娜定了定神之後對辛布引見了一下殷昊道,“景公子是安依娜如今的主人!”
安依娜的回答之中很著重地強調了一句“主人”。按照她如今“景川”姬妾的身份,必須是如此稱呼他的。
“原來是景公子,吉布提跟我說起過你的。這次的軍需置辦多虧了景公子了。”辛布隨即很親切地對殷昊表示了感謝。
殷昊淡淡一笑道:“您打您的仗,我賺我的錢。真要說起來,我還得謝謝總管大人照顧我的生意呢!”
“哈哈哈哈……景公子真會說話!”辛布今天心情很好,笑著對殷昊說了一句。當他轉頭看到安依娜懷中抱著的孩子的時候,雖然臉上還帶著笑容,可話語裏卻變得陰測測的。
“安依娜,這孩子……可真可愛啊!嗬嗬!”他一邊說一邊轉身走了。
聽著他陰測測地笑聲,安彌娜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怵,背脊上冒出了絲絲的寒意。安依娜看著妹妹害怕的樣子,輕輕地對她說道:“彌娜,別怕!”
她話雖如此說,可轉頭還是看了一眼殷昊。仿佛隻有看到這個男人,她的心裏才會真正的安定下來。而殷昊則給了她一個最淡然地笑容,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肩頭。他手心裏傳來的熱從安依娜的肩頭直接透進了她的心裏。
這些日子殷昊和安依娜一直都住在安府。私底下,殷昊和安薩科和安諾都有過交流。雖然沒有挑明,但安薩科和安諾都對殷昊所說的觀點,表示了認同。這些年來他們對於穆族為什麼飄揚過海來到東方,在這片土地上也已經生活了這麼多年了。從文字到語言,穆族人不知不覺中已經吸納了太多的華族文明。
來到這片土地的並不隻有穆族,可為什麼隻有穆族一直都受到排斥,受到歧視,受到壓迫。這些年輕一代的穆族人,也都在進行這反思。穆族人因為宗教的原因,還有風俗習慣的不同,所以一直以來都非常封閉。雖說他們開始學說華語,學塾裏也用華族文字教授知識。年輕人都會兩種文字和語言,和華族交流起來,他們沒有任何障礙。
但就是無法融入這片土地。
一開始他們都認為是華族在排斥他們。但當殷昊將很多異族來到這裏之後,和華族的文化產生碰撞交融,如今都能夠很順利的融入華族社會的例子證明了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隨後,殷昊又將很多穆族自己築起的樊籬一一點明。
“穆族人不能和華族通婚,穆族女子可以嫁給華族,但穆族男子不能娶華族。這是為什麼?”殷昊和安薩科兄弟常常會出現對於某些問題的爭執。但正是這些爭執,讓他們發現了很多的不足。
安薩科搖著頭說道:“穆族必須保持血統的純淨!這時維持一個民族獨立性的最起碼的要求。”
今天安薩科就是為了屬下一個低級軍官要娶一個華族女子為妻的事情,才來和殷昊討論的。說實話,他覺得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不對的。但那個屬下卻非常堅持要娶這個女孩。這讓他很是撓頭。所以他來找殷昊請教。
“血統?嗬嗬!按照《古炟經》的教義,阿提拉的神裔和錫安人通過婚。薩巴王後就是一個例子。還有和墨族女王結合的馬拉瓦王……這些都是穆族男子與外族通婚的先例,而且都是血統最最高貴的王族神裔!”殷昊聽到安薩科說到保持這個穆族的血統純淨的要求。他就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古炟經》上記載著這些祖先和外族通婚的事例,可就是不願意和華族通婚。
安諾在旁邊提出了他的一種解釋:“可那些嫁給穆族先王的異族女子,都接受了《古炟經》的教義了!她們和我們的信仰是相同的。”
“信仰相同,就可以結合對吧?”提到這個問題,殷昊微微一笑,直接拿了安薩科屬下的事情來批駁這種論調,“城西有一家人家姓魏,他們全家都是華族。他家是做豆腐的,他們全家都接受了《古炟經》的教義,都是最最純粹的穆索利。可為什麼他家的女兒要嫁給別斯蘭就不行呢?”
“這個……”安薩科和安諾被殷昊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他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們內心裏都覺得殷昊是正確的。
殷昊索性趁熱打鐵將曾經和穆亞說過的話給安氏兄弟說了一遍:“其實說到底,不是這片土地不接納你們穆族人,而是你們穆族人在向這片土地的主人索要一小片造房子的土地的時候,卻一直都在用防備的眼神看待著主人,房子還沒造起來,先給這片土地圍起了一片圍欄。”
“那我們的宗教呢?我們如果打開門接納了那些華族人,純淨的穆索利變得不純淨了不說,我們的宗教我們的神祗還會被拋棄。”安諾是最有希望接替安圖大祭司之位的。他一直都在研究《古炟經》的教義。他從宗教角度出發,覺得如果讓華族和穆族通婚的話,華族會漸漸地將穆族的血統吞噬掉,也會將他們的信仰滅殺掉。
當年楚難時期,禁止他們學習自己的語言和文字。還燒毀了穆族的火神廟,這對於穆族來說傷害還是很大的。所以他們下意識的認為,華族不接受穆族,主要原因在於宗教的排斥。
淩銳搖了搖頭給他們說了一些事例,以此來證明華族對於任何宗教都是一視同仁的。他最後說道:“……這片土地從來不排斥任何的宗教。別說來鷹揚府這邊定居的華族,就連海州那邊還有華族人信仰光明聖教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對於所有的神祗都是以敬畏之心對待的。”
事實上,華族本身是沒有什麼很堅定的宗教信仰的。道家、佛家、儒家是華族三大主流宗教,信眾占到了整個華族人口的九成。
但是華族對於信仰各種神佛仿佛有種天生的新奇感。華族有句老話:“禮多神不怪。”也許正是這種對宗教的包容性,反而讓穆族覺得,華族對待宗教是不虔誠的。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限製。
“想要交到朋友,你必須先伸出你的手!”殷昊用《古炟經》的一句話來作為這次討論的終結,隨即向安氏兄弟伸出了手。
而這時,安圖正在不遠處靜靜地聽著這個女婿的一些奇談怪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