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疑變回凡人後就像走下雪山的高嶺之花,全然不像仙界之人口口相傳的樣子。
休養幾日後,他日日進出書樓,一待就是許久,會時不時挽起袖子撫u0027弄院子裏長出的野花,還去過一次飯堂虛心向冷明遠學做飯。每日清晨和黃昏,澗山宗的小徑會落下他的腳印,他一襲素淡白袍,如一片朝雲、一團清霧,縹緲清雅。
唐玉斐暗中觀察了好些時日,確認他體內的魔氣確實是清除幹淨了,這才安了心。
隻是,她總覺得殷不疑有心事。
雖然他看著悠閑安然,如往常一般平靜,但唐玉斐好幾次撞見他呆呆地坐著,望著虛空出神。
她知道這肯定跟自己脫不了幹係,或許殷不疑還接受不了自己被人輕薄的事實。
彼時已是夕陽,很快澗山宗就會徹底陷入黑暗。殷不疑手執書卷,踩著餘暉樹影緩緩往小院的方向行去,他的衣擺透出黃昏濃重的金光,揮動起來時如玉石般熠熠生輝。
唐玉斐斂了氣息坐在遠處一棵樹上,殷不疑剛走到小院門口時,有道雪白的影子輕盈竄到他身旁,翹著尾巴繞著他的腳來回走著。
殷不疑彎腰將它抱入懷中,動作輕柔而熟稔,並不在意袖間落下的灰印子。
毛毛很喜歡殷不疑,時常溜到他的小院裏撒嬌翻肚皮,等殷不疑抱起它摸摸它的腦袋,它就很配合地發出一聲呼嚕。為此蕭明珠很吃醋,好幾次向唐玉斐抱怨毛毛偏心,明明是他撿回來的,卻總對他愛搭不理。
在殷不疑懷裏蹭了會兒,毛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找個舒服的位置安睡了。來澗山宗這些天它已經明顯被喂胖了一圈,連毛發也被靈泉水洗的雪白發亮。
殷不疑沒有回房,他抱著毛毛在竹椅上坐下,似乎又發起了呆。
天色很快徹底黯淡,樹叢間有星星點點的螢火,夜露深重,風中透著層層寒意,殷不疑卻仍是一動不動,眉眼間似籠了些許鬱色。
一件外袍落下來,罩在他肩頭。
殷不疑回過神,身側樹上不知何時坐了個人影,麵目在暗中看不真切。
“怎麼不回屋?”唐玉斐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主動開口,“你現在是凡人,著涼會感冒的。”
“一時忘了時間。”殷不疑隻覺已經許久未聽見她的聲音,愣神之後低聲答道。
指尖下意識撫上這件外袍,殷不疑看向唐玉斐的眼神帶著幾縷讀不懂的情緒,他的聲音很輕:“我以為你這幾日不在宗裏。”
唐玉斐有些心虛地幹笑兩聲:“忙著修煉,忙著修煉。”
“是麼。”殷不疑的聲音卻更低了下去,若非唐玉斐聽力好,還真聽不見這後半句。
“不是故意避開我麼。”
知道殷不疑說話向來直接,但這語氣聽著怎麼好像、似乎、隱約,有幾分委屈?唐玉斐訥訥半晌,幹脆從樹上跳下來,走到殷不疑身前。
她有些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其實,我確實是有意躲著你。”
自己是臉皮厚沒錯,可她擔心殷不疑見她如見洪水猛獸,考慮到對方的心情,她才想著消失一段時間讓他先緩緩。
唐玉斐咳了聲:“之前......實在是有些冒犯,我這些天已經狠狠反思過自己的行為,你能不能也別放心上了?”
這些天瞧著人都抑鬱了,唐玉斐實在心虛。
“好。”殷不疑低聲應道,但他眉眼低垂,看著仍是懨懨的。
見效果不對,唐玉斐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或者我要怎麼做,你才開心?”
殷不疑黑眸沉沉地望著虛空處:“我......很明顯麼?”
“......”就差把幽怨寫在臉上了。
唐玉斐總覺得殷不疑現在有點像被拋棄在深閨裏的怨婦,那渣男肯定是她。
“總之摸也摸了,要不我讓你摸回來?”唐玉斐心一橫,上前兩步拉起殷不疑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殷不疑的手有些涼,唐玉斐察覺到他的身體有瞬間的緊繃。他的手被按著抽不回來,隻微微別過頭,耳垂不自覺泛起淺淺的紅。
完了,她現在簡直是深夜調戲良家婦女的采花賊。
兩人一時誰也沒動,倒是殷不疑懷裏的毛毛被驚醒了,喵喵兩聲後從他懷裏跳了下來,悠閑地去撈頭頂的螢火蟲。
“仙尊?”唐玉斐靈機一動,輕聲喚他。
殷不疑的手顫了顫。
“不疑仙尊?”
“別這麼叫我。”殷不疑的神情仍是平淡疏倦的,但唐玉斐能清晰地看到他耳垂上的紅色愈來愈深,並隱隱有向脖子蔓延的趨勢。
唐玉斐輕嘖了聲,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他不僅對這個稱呼格外敏感,好像多哄哄就會好,就像......就像毛毛一樣,順著毛捋一會兒就開心了。
於是唐玉斐膽子大了,她蹲下u0027身,抬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去捉殷不疑的眼神:“仙尊,我知錯了。”
殷不疑現在沒有修為,反抗不了,隻能坐在竹椅上任她由她。唐玉斐一邊在心底小聲唾棄自己的行為,一邊很是興致勃勃地逗著他。
“仙尊,你看看我?”
麵對這樣無賴的舉動,殷不疑終於還是低歎口氣,將臉轉了回來。他的神情裏罕見地露出一絲狼狽,但幾日來一直籠罩著他的鬱氣被這麼一鬧卻悄然消散了。
“你沒做錯什麼,我為何要怪你?”
“那你這幾日為何總發呆?身體不舒服?”唐玉斐這才放開他的手,抱著膝蓋認真地問道。
殷不疑語氣無奈:“我每日無事可做,發發呆都不行麼?”
唐玉斐聽著倒是點點頭,若有所思:“這倒也是,我們宗人少,確實無聊了些。”
老頭每日神出鬼沒,其他人也忙著修煉,唯有吃飯的時候最熱鬧,修士的生活一向這麼枯燥乏味的。
“那你在白玉京時是怎麼過的?”唐玉斐又問,“我在你的幻境裏見過的,覆雪的山頭,上麵有座小屋,你一直是一個人麼?”
“嗯,我父親尚在時偶爾會來見我一麵,檢查我的劍術是否有所長進。”殷不疑淡淡地說道,“我早已辟穀,每日隻需練劍和修煉即可。”
他的父親,斂華仙尊?這還是第一次聽殷不疑提起他。
“那你記得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嗎?”唐玉斐有些好奇,當年斂華仙尊與魔修相戀生子的事,仙界可鮮少有人不知道的。
“並不清楚,幾十年來,我隻見過他五麵。”
“啊?”唐玉斐愣了愣,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可是他自散命魂的妻子留給他的唯一的兒子,竟然一共就見了五次?
殷不疑看著她,輕聲道:“第五次見我時,他說我已劍術大成,那便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後來,我獨自出白玉京曆練,一路行山踏水,清剿了不少遺留的魔修。”
“再後來,就回去了。”
這個唐玉斐知道,走出白玉京時的殷不疑已修為高深、劍術卓絕,彼時的他擒鯤鵬,鑄北冥,一路斬妖除魔無數,仙界於他的傳聞便是這時候盛行而起的。之後他回到白玉京,獨坐不疑峰,幾十年難見一麵。
“那你一個人在不疑峰的時候,不會覺得冷清嗎?”
“小時會,不疑峰每隔十年會飛來一隻琅鳥,那時......我會同它說說話。”
唐玉斐噗嗤一聲樂了:“仙尊,你知不知道世人皆傳你清心寡欲不染世俗,心屬三界之外,原來你一個人在山上跟鳥說話呀?”
殷不疑沒答話,唐玉斐兀自笑著,指了指一旁還在捉螢火蟲的毛毛:“現在在跟貓說話。”
毛毛似乎是察覺到唐玉斐在笑話它,跳回殷不疑懷裏,衝她哈氣。
殷不疑垂眸摸了摸它腦袋上、背上的毛以示安撫,聲音似乎要融進夜風裏:“十年之期,琅鳥未曾失信過,獸亦有靈,我當它是摯友,貓也一樣。”
“有它們陪我,不會冷清。”
唐玉斐的笑一下就被堵了回去,這話裏話外的,好像是在計較她不如琅鳥和毛毛啊。
她揉了揉鼻子,甕聲甕氣地小聲嘀咕:“不是不生氣了嗎......”
“我還以為是我做錯了,你才不願見我。”
殷不疑抬起頭,夜風吹亂了他垂落的黑發,洋洋勾起幾縷,毛毛伸長了爪子想去抓他也不在意,隻定定地看著唐玉斐。他淡色的薄唇輕抿著,向來冷清的眉眼有幾分顯而易見的憂鬱倦色。
這幾日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仍在澗山宗,那便是有意躲著他了。他並未覺得她那時的舉動算作冒犯,真論起來,他的一時意動,才真真要刻上冒犯二字。
或許正因如此,他才第一時間想到是自己的問題。
她躲著他,那他便不去擾她。隻是,會擔心她感到困擾。
唐玉斐聽著他的話卻眨了眨眼,感到茫然:“你做錯什麼了?”一個沒把持住耍流u0027氓的人不是她嗎?
“我之所以躲著你,隻是怕你會尷尬,讓你一見到我就想到那時的......”
唐玉斐一邊說著,一邊卻忍不住想起被魔氣侵蝕時的殷不疑在泉水裏的模樣,彼時他眼尾、耳垂和鼻尖都透著胭脂色,薄唇染血,衣裳濕透。
所謂淚光點點,嬌u0027喘微微......挨得太近,她也就順手摸了摸耳朵。
“還有,我不是故意仗著你沒有修為輕薄你的,實在是人者食色性也。”
唐玉斐打量著殷不疑的臉色,語氣逐漸理直氣壯:“仙尊,你可曾聽過一句話?人間無此姝麗,非狐即妖。我隨性慣了,當時想了也就做了,就摸了摸那狐那妖。”
她抱著膝蓋梗著脖子瞪他,就剛剛那麼一瞬間,她已經徹底將自己的說服了。
好看,摸了。
冒犯了,也道歉了。
要怪就怪吧,下次她注意。
殷不疑怔忪在原地,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間不知如何去回答,他緩緩地眨了下眼睛,眼底又浮現出茫然和無辜之色。
許久,他才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我......並未怪你。”
唐玉斐狐疑:“我摸了你,你當真不生氣?”
“嗯。”
“那我還能不能再摸摸......”
殷不疑這才重新奪回思緒,靜靜地看著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