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獨搖是最早意識到不對勁兒的。
她原本正坐在桌邊發呆,兩秒後不知怎麼渾身驀然一僵,然後清晰的感受到身體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強行抽離了出去,她臉色一白,幾乎有些坐不穩。
旁邊的林夭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的異常,皺了皺眉,下意識抬手握住了風獨搖的小臂:“你怎麼了?”
“不知道……”風獨搖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但又很快反應過來,目光沉沉的朝林夭看過去,正欲開口說話,就見麵前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推開了來。
沈鉞逆光站著,厚重的光圈從他背後籠過來,襯得他五官模糊不清。
他視線大致在屋內掃了一眼,並未在兩人身上過多停留,林夭卻像被火燙著似的,飛快把手縮了回來。
雖然現在待在這具身體裏的人並不是許言輕,但這樣麵對沈鉞時,林夭心裏還是忍不住生出一股羞愧,像是覬覦別人寶貝的小偷。
他稍稍往旁邊退了兩步,試圖拉遠和風獨搖的距離,然而剛站起來的風獨搖甚至站不穩,在他後撤的同時手臂已經不依不饒的又追了上來,然後扶著他半邊手臂才能堪堪站穩。
“她不對勁兒……”搶在林夭又一次拉開距離之前,風獨搖喘/息著道。
林夭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沈鉞已經移到了兩人跟前,說話前眼睛裏情緒冷得嚇人:“你說什麼?”
他克製著沒有動手去抓風獨搖,雖然已經盡量保持著鎮定,但其實從不久前起他心裏就一直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他竭盡全力把這感覺壓了下去,然而他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沈鉞麵無表情,垂在身側的手卻已經緊緊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顯而易見這雙手的主人究竟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勉強控製住自己沒有暴走。
風獨搖眉頭於是也跟著皺起來,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然而喉嚨像是被狂風生割過一般疼的要命,連一個最簡單的音都像是在刀尖上滾過一遭,吐出來時帶著濃重的鮮血味兒。
她抬頭看向沈鉞,瞧見對方眼裏有刹那的緊張一閃而過,喉結無意識的上下滾動。
這個時候風獨搖幾乎已經能夠確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她太熟悉瀕死是什麼感覺了,就像現在這樣,像一條擱淺的魚,又像被獵人的繩索套在頸間的動物……每一個呼吸都覺得胸腔生疼。
她眉頭擰得更厲害,好不容易才能從嘴裏吐出一句完整的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沈鉞問:“她死了?”
沈鉞臉色瞬間大變,血色“刷”的一聲盡數褪去,腳步卻還穩穩的釘在原地一動未動。
他沉默兩秒,開口時卻恍覺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你怎麼知道?”
他心裏其實清楚許言輕大概率並不會死,而隻是返回了自己原來的世界,但乍一聽到風獨搖的話心髒還是不受控製的漏跳了兩拍,然後他蒼白著一張臉朝風獨搖看過去,問她怎麼知道。
……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知道,因為風獨搖身上已經泄露除了濃濃的死氣……除非許言輕死去,否則這個身體不可能會變成這樣。
風獨搖知他隻是想從自己嘴裏聽到答案,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眼前的門又一次被人從外麵打開了來——那人不知道已經在門外偷聽多久了,整個人的氣質都變得陰沉起來,隱藏在麵具下的臉龐直勾勾的落在風獨搖身上,仿佛屋內的另外兩個人並不存在。
風獨搖本能的意識到了危險,剛想後退,卻見那男人不過輕輕一抬手,自己的身體就不受控製的朝著他那邊飛了過去,然後她在那男人懷裏停住,看見對方低著頭仔細打量她的臉,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神漸漸被暴怒替代。
“你又走了……”他喃喃,捏著風獨搖後頸的手難以自控的用力,幾乎要把風獨搖掐死在自己手上:“你又一次留下我走了……”
他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已然變成了暴喝。
風獨搖身體狀態本來就不好,這會兒又被人泄憤般掐著脖子,隻覺得這具身體裏的生命力流失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她甚至來不及反應。
她拚命張著嘴試圖呼吸,兩隻手本能的拍打著這人放在自己頸間的手背,視線緊跟著落在麵前這人臉上,餘光又不小心掃過身後的礙於麵具男的瘋狂舉動而不敢動彈的沈鉞和林夭兩人,突然想為他們再做點什麼!
於是她放棄掙紮,轉而把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手上,然後用盡全力抬起自己酸軟的手臂自半空掄過,在最高點的時候正對準男人的麵具邊緣,然後狠狠一用力。
隻聽“啪”的一聲響,男人的麵具隨著她的動作重重摔在了地上。
男人無意識的愣了兩秒,手上的力氣隨之放輕,然後眯了下眼看向正在自己手下的女人,臉上一瞬間閃過許多中晦色不明的表情,最後在假笑上停下,威脅著重新加大了手上的力氣。
風獨搖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球幾乎是不受控的上翻,卻難為她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調侃自己,心想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像她這樣,一生有兩次瀕死的經曆!
她心裏清楚自己又要死了,可能死相不那麼好看,但這一次她心甘情願赴死,隻不過在死之前她抽出片刻的思緒回憶了一番自己這一生,覺得他雖然算不上是個好人,但臨終前總算也幹了件好事,能不能讓上天就看在這一點的份上,再給她一次遇見慕習凜的機會。
這一次她一定會很懂事,不無理取鬧。
她想再嫁給慕習凜一次,想跟他一起白頭偕老,想跟他因為各種各樣的小事拌嘴,在吵架的時候黏黏糊糊的纏著他胡鬧討饒,也想和他一起看著孩子長大成人,再拉著手一起死去。
她想過這樣平平凡凡的一生,和慕習凜一起。
視野越來越小,原本明亮的光景漸漸本逐漸蔓延的黑色傾襲,就在她整個人即將被黑影徹底吞噬的時候,突然有一道光又不依不饒的撕裂黑暗衝了進來,風獨搖下意識抬起手臂遮了一下眼睛,看見一個男人踩著陽光朝她走過來,一步一個光影,最後在她跟前停下。
“我來接你。”
“……嗯。”
風獨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樣子了,有時候甚至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張什麼樣子,然後她抬起頭,透過男人黑色的瞳仁看清了一張窄細的人臉。
眼尾和嘴角俱是上挑,生來自帶三分風情。
慕習凜於是彎腰在她唇邊落下一吻,又親親她的眼皮,像是在調、情,更像是在哄人。
風獨搖於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生動。
她終於安心的閉了閉眼。
男人也沒想到風獨搖居然真的會死,愣了兩秒,幾乎是無意識的甩開了手上迅速冷下去的身體,兩條眉毛緊緊皺在了一起。
事實上他其實根本沒有太用力,因為他雖然生氣,但總還保留了一絲理智,奈何許言輕的身體確實已經撐到了極限,因此甚至用不著他動手,那具身體自己就先斷了氣。
然而即使如此男人臉上的表情也依舊不好看,不過比起這個……他抬眼朝對麵看過去。
沈鉞早就見過他的真麵目,隻不過因為失憶,並沒能同記憶中那張臉對應起來,而林夭……他第一次見到麵具男的真容,瞳孔無意識的放大,不敢置信的往後退了一步。
許言輕的身體猶如一塊兒抹布似的被隨手仍在地上,風獨搖的魂魄不知所蹤,林夭望著麵前這張熟悉的臉,喉頭哽了兩次,半晌才艱難吐出兩個字:“是你……”
男人麵無表情的回視,眼睛裏冷冰冰的看不出絲毫情緒,像一尊無欲無求的佛像……事實上,他確實該無欲無求。
林夭嘴唇上下動了動,殘留在心頭的激蕩情緒還未完全褪去,開口前先閉了下眼,是個本能的逃避現實的動作,然後他緩緩的、聲音又沉又重的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厲錦弦。”他輕聲道。
“……是我。”片刻的沉默過後,對麵的厲錦弦應聲。
林夭舌/尖原本屯了一長段的話要質問他,然而話到嘴邊卻又一一被咽了回去,好像突然意識到追問其實並沒有意義,於是他垂下眼,再抬眼時眼睛裏已經洗去了所有多餘的情緒。
他麵無表情的看向麵前的厲錦弦,像看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厲錦弦於是歎了口氣,道:“原本想瞞著你的,但既然已經被你知道了……”他視線略過林夭轉向沈鉞,眼睛微微一眯,語氣裏緊跟著升起濃烈的殺氣:“她死了,那留著你也就沒什麼用了。”
話裏對沈鉞的惡意顯而易見。
林夭跟沈鉞雖然一向不大親近,但眼見他被針對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因此神色一凜,下意識看了沈鉞一眼,誰想後者根本就沒有注意這邊的動靜,而是始終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夭擰了下眉,低聲道:“沈鉞!”
他一連喊了兩聲,對麵的沈鉞才慢吞吞的從自己的回憶中抽身出來,視線無趣的落在林夭臉上,兩秒後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輕飄飄的轉過去和厲錦弦對視。
他剛剛好像想起了不少從前的事,想起他跟許言輕第一次在陳府見麵、還有他們跟自家爹娘的對話、以及後來在屠龍坑內,許言輕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然後搖著頭用一種輕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沒有來世了……沈鉞,你知道的,我們沒有來世。”
剛聽到這話時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他已經忘了,想來大概跟現在差不多——也可能比不上如今這麼心痛,彼時當時的他們雖然沒有來世,但至少還有今生……雖然可能老死不相往來,但到底是活在同一片天空底下,然而現在……他們連今生也沒有了。
心髒在此刻傳來一陣悶痛,沈鉞一向能忍,眼下也控製不住的微微躬下身子,背部拱起來,像一隻龍蝦,然後他眼眶一熱,從齒間溢出一聲低泣。
另外兩個人沒有察覺,然而大概是因為他重生過一次的原因,風獨搖死去的瞬間,他便敏銳的感受到了周圍幻境細微的變化,並不明顯,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道在推著他向既定的路走去……而他既定的終點……
他已經到達過一次。
風聲在他耳邊變得清晰可聞,沈鉞心裏猶豫了兩秒究竟還有沒有反抗的必要,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抬手耳朵裏便驀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沈鉞”。
在場三人全都愣住了。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一股巨大的力道迎麵向沈鉞撲過來,撲得他重重朝地麵砸過去。
來人像個炮仗一樣,沈鉞恍神間幾乎是本能的抬手護住了對方的後腦勺,然後在兩人一起從半空向地麵墜落的時候抬手將人扣進了自己懷裏。
落地的瞬間伴著空間的扭曲,沈鉞知道這是因為厲錦弦動了手腳的緣故,然而此時此刻他一點都不想費心去琢磨厲錦弦究竟做了什麼,他隻是仰麵躺在地上,手掌用力的扣著身上人的肩膀,又不敢過於用力,生怕這隻是一場夢,而他稍一用力就會讓這場夢境破裂。
後背落在地上那實打實的一砸讓許言輕不由自主的在心裏替沈鉞罵了句髒話,同時在心裏無聲叱罵係統沒用,說好的能送她過來,實際上隻有半個小時!
本來半個小時就已經很短了,什麼都做不了,誰想一來就撞上這麼一樁破事……這下可好,留給他們的時間更短了!
許言輕氣得不行,火急火燎的想從沈鉞身上爬起來,然而腦袋剛剛一動就被人重新按了下去……劇烈的心跳隔著一層皮肉再清晰不過的在許言輕耳邊響起,她心頭一動,知道沈鉞這次大概真的被嚇得不輕,於是原本的火也發不出來了,無聲的歎了口氣,心想他們就這麼抱在一起抱個半個小時也不是不行。
隻可惜剩下的兩個人顯然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於是許言輕不情不願的從沈鉞身上爬了起來,順便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心跳猛地一滯,在心裏憤憤的罵了句髒話。
艸!珥陵山!她下意識朝身後望過去,果然看見了熟悉的屠龍坑。
許言輕心裏的髒話罵得更厲害了。
她把沈鉞護在身後,直勾勾的瞪著對麵的厲錦弦,然後就見厲錦弦原本如一潭死水般無波無瀾的眸子霎時間亮了起來,整個人跟瘋魔了一般念念有詞道:“你回來了……原來還能回來……”
他跟個複讀機似的一直重複這句話,許言輕以前也不太懂他老是在自己耳邊叨叨了點啥,現在倒是了解一二了,心裏忍不住生出點同情,但這點同情在沈鉞的生死麵前根本不值一提,於是她臉色沉下來,剛想說話就見厲錦弦已經把眼神投向了沈鉞。
他眼睛裏閃著熱烈的光,像是望見了一件什麼寶貝,許言輕心裏陡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預感,然而不等她做出反應,身後沈鉞飛快反應過來,然後一把將她扔給了旁邊的林夭。
林夭下意識抬手去接,因為被耽誤了這兩秒,再想加入那兩人的戰局就已經晚了,於是眼睛裏閃過一絲懊惱,沒有絲毫放鬆的緊盯戰況。
沈鉞不是厲錦弦的對手,因而漸漸處於下風,被厲錦弦一路逼著往屠龍坑的方向靠,試圖把他逼下去,而這一次,他絕對逃不過!
許言輕心髒被提到了嗓子口,在沈鉞一隻腳已經踏空的時候淒厲出聲:“沈鉞!”
話音落地,沈鉞隨著她的聲音一起輕飄飄的落了下去。
許言輕呆住了,林夭也愣了,鉗住許言輕的手下意識鬆了些,尚沒反應過來就見這人已經飛快脫離控製,朝屠龍坑跑去,然後頭也不回的跳了下去。
林夭有刹那的失神,恍惚中隻聽見許言輕最後叮囑了他一句——“林夭!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要做個善良的仙!”
話音順著空氣飄出去好遠,遙遙的甚至驚動了另一個時空。
剛吃完午飯提前回來的年輕實驗員抱怨了兩句所裏的餐廳,話音剛剛落地就聽滿實驗室的警告聲突然響了起來,他被嚇了一跳,本能的朝大屏幕上看過去,看見頁麵自動跳轉到了沈鉞,顯示掩飾人員的生命正危在旦夕。
社會上對他們這個實驗的認可度本來就不是很高,若是再搞出個人命……實驗員打了個寒顫,也顧不上再琢磨午餐好不好吃了,飛快按了幾個按鈕預備再一次強製召回宿主,然而就在他啟動機器的瞬間,整個實驗室都跟著震動起來,待這股動/亂平複下去,原本顯示任務對象信息的屏幕花屏了兩秒,年輕的實驗員愣了愣,眼睜睜看著那裏憑空出現了一個紅衣墨發的少年。
實驗員:我就知道早晚會召回什麼髒東西來!
他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許言輕睜開眼的時候還有一瞬間的茫然,然而下一秒她就飛快清醒過來,翻身從試驗台上跳下來,落地時腿軟了一瞬,扶著一旁的儀器架才堪堪站穩。
然後她急慌慌的抬起頭來,正好對上對麵那個同樣滿臉茫然、其中還夾雜著幾分慌亂的少年的臉。
那少年看上去頗有幾分不知所措,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擺,眼睛裏露出的濃濃的無助看得許言輕幾乎想笑,然而她一張嘴,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緩緩站直身子,然後張開手,在滿臉的淚水中強行扯出一個醜兮兮的笑來。
她說:“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沈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