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你還沒認命

前院的畫卷仍然就那麼大咧咧的停在半空,許言輕經過時偶爾會看一眼,沒有任何變化。

沈鉞不曉得用了什麼辦法把之前已經被葉潽要走的兔子又要了回來,然後佯裝無所謂的遞到許言輕手上。

許言輕愣了兩秒,眼睛在沈鉞和兔子身上轉了幾個輪回,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送出去的東西,你還特地又要回來了啊?”

她笑盈盈的,眼睛眯成一條線,看向沈鉞的表情含著善意的調侃。

沈鉞表情有些扭捏的皺了下眉,明明因為許言輕話裏的調侃而臊得臉色都不大自然,卻仍舊梗著脖子強行解釋:“不是送給她的……”

沈鉞脊背挺得筆直,說話時一本正經的盯著許言輕的眼睛:“是她自己要走的。”

“知道了知道了……”許言輕於是又垂下眼睛來笑,笑完了再揪著沈鉞的衣領拉著他俯下身來,然後輕飄飄的在他唇上啄一口:“謝謝。”

她又說,挑了下眉,看見沈鉞幅度微小的鼓了下臉,嘴唇微微向前,然後一臉別扭的把頭轉到了一邊。

眼睛裏卻盛滿了淺淺笑意。

子泱總算知道了這兩個人已經背著他搞到了一起,於是過去所經曆的一切不平等待遇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他一言難盡的看了兩人一眼,沒想到自己當初隨口胡編的鴛鴦譜居然真的能成真……

他想著又看了兩人一會兒,暗自在心裏猜測自己以後去當紅娘的可能性。

沈鉞一貫的不把外人的反應放在心上,被子泱當猴看了也不介意——雖然有點不舒服,但他對子泱的接受度一向比普通人高,所以隻是簡單的瞪他一眼便作罷,許言輕卻不行,每次被子泱盯著看的時候都有一種自己在帶壞小朋友的罪惡感,次數多了了,沈鉞像是感受到了許言輕的不自在,於是凶神惡煞的朝子泱眯了下眼。

子泱:“……”

感覺我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苦。

他不甘示弱的朝沈鉞瞪回去,然後一跺腳,眼不見心不煩的走了。

兔子在葉潽那兒被養得久了,逮著機會就要往葉潽身邊跑,許言輕憋著笑不敢讓子泱瞧見,隻好低下頭拿胡蘿卜抖兔子,試圖跟葉潽爭寵。

奈何她之前在兔子那兒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差勁了點,以致兔子看見她就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裏的菜葉子,然後忽略許言輕討好似的遞過來的胡蘿卜,頗有骨氣的把頭扭到另一邊。

許言輕求和失敗,都要被這隻記仇的兔子給逗笑了,於是又抱著它去找葉潽。

葉潽還在盯著半空中的那副畫卷看。

許言輕開口之前視線習慣性的先落在了那副畫卷上,大致掃過一遍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之後便把眼神重新投向了葉潽,跟她說這隻兔子被她養得十分衷心。

葉潽盯著眼前的畫卷沒有吭聲。

許言輕又自顧自的叨叨了半天,良久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兒,然後伸手在葉潽眼前晃了兩下,同時疑惑的問道:“你看什麼呢?”

她說著視線又往畫卷上停了三秒,隨即收回:“什麼都沒有啊。”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才奇怪……”好不容易從許言輕懷裏跳出來,然後拚命往葉潽懷中拱的兔子總算引起了前主人的注意,許言輕看著葉潽原本無神的眼睛漸漸有了光,低頭時順手在兔子背上擼了一把,神情卻透露著心不在焉。

葉潽垂頭沉思了半晌,再開口時神情雖然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裏卻透出沉重的擔憂:“他受傷了。”

“誰?”許言輕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張嘴接了一句,接完才恍覺不禮貌,於是尷尬的往後退了兩步,順便用胳膊肘撞了撞沈鉞的腰側,壓低聲音問他:“你知道她在說誰嗎?”

沈鉞看她一眼,視線落在她藏在衣領下的青紅吻/痕,眼神暗了一瞬,許久才啞著嗓子開口:“閻道年。”

許言輕腦子慢半拍,聞言先皺了下眉,憂愁的看了沈鉞一眼,問:“你感冒了嗎?為什麼嗓子啞了?”

她說著順手去拉沈鉞的手,發現對方的體溫確實要比她低一些後立即跟揪著他小辮子似的瞪了過去,用眼神譴責他這種要風度不要溫度的行為,然後無意識的在他手背上捏了兩下。

許言輕又小聲嘮叨了兩句什麼,被沈鉞占得滿滿當當的腦子總算分出了些許的注意力給他剛才的回答,臉上表情無意識的空白一瞬,茫然道:“你說誰?誰受傷了?”

她震驚的看向沈鉞,隻不過這一次回答她問題的人卻變成了葉潽:“閻道年。”

葉潽眼皮耷拉下來,長長的睫毛在臉上留下一片陰影,聲音像在熱油裏滾過一遭,透著濃濃的無奈和無能為力的焦躁。

她說:“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所以這個入口才遲遲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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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環境中看不清男人臉上的表情,他靠在床頭,腦袋無力的耷拉著,垂在身側的右臂還在不斷的向下流血。

血滴落在地上很快就聚成了一團,男人合在一起的眼皮卻連動都沒有動過,仿佛深受重傷的人不是他一樣。

木門被人從外麵推開,發出“吱呀”的一聲響,緊跟著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最後在床邊停下。

床上的男人依舊沒有動靜,仿佛他已經死了。

床邊的少女臉色也不太好看,白得跟張紙一樣,看不出絲毫血色,一眼看過去甚至分辨不出這兩個人究竟誰才是身受重傷的那一個,隻不過少女開口說話的瞬間,她渾身所縈繞的那股脆弱的氣質頓時蕩然無存,甚至泄出幾分惹人嫌的任性妄為來。

一看就是被人慣壞了。

風獨搖萬萬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還能得到這樣的評價,一時憋不住從喉嚨裏偷偷跑出兩聲笑,然後大大咧咧的用腳踢了床上的人兩腳,毫不見外道:“往裏挪挪,給我騰個位兒出來。”

床上的人沒有吭聲。

風獨搖於是不高興的扁了下嘴,眼睛微微眯起,嗓音也跟著變了:“好歹大家也認識這麼多年了,你騰個位兒給我坐一坐怎麼了?閻、道、年。”

最後三個字出口的瞬間,床上的男人總算紆尊降貴的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皮下一雙眼睛黑得猶如潑墨,精/光乍泄。

風獨搖並不被美色所惑,見他總算睜眼看自己了,忍不住一挑眉又得寸進尺:“快快快,往裏挪挪,我這個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站兩分鍾就能把我給累死。”

她說著還裝模作樣的喘了兩下,瞧見床上的男人神色間露出一分嫌棄,倒是聽話的往裏又挪了挪。

風獨搖高興的往床邊蹭,蹭到一半兒又瞧見男人還在滴血的手臂,皺了下眉埋怨:“你好歹包紮一下啊……這麼一直流血,就算你不怕死好了,多少也照顧一下我的心情吧?”

她嘀嘀咕咕,瞧見閻道年冷冰冰的又抬眼朝她看了過來,於是機智的及時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裏,一邊沒好氣的罵了句什麼一邊妥協道:“算了算了。”

風獨搖神情十足不耐煩,幫閻道年上藥的動作卻堪稱仔細,上完藥又拿紗布把傷口包了起來,可惜沒過兩秒,新流出來的血液已經再一次滲透了紗布。

閻道年無所謂的偏頭看了一眼,更加無所謂的把頭轉了回去。

風獨搖歎了口氣。

傷口周而複始,愈合的瞬間又重新裂開,後來索性連愈合的過程都省了,再這麼下去,閻道年遲早有一天得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可閻道年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一樣,整日癱在床上一動不動。

風獨搖於是又搖了下頭。

“小閻王。”她輕聲道。

床上的人約摸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稱呼了,聞聲莫名一頓,目光灼灼的朝風獨搖看過來。

風獨搖跟他記憶中長得不一樣,據說是因為她現在所用的身體是從別人那兒搶過來的……閻道年難得沉思了兩秒,覺得風獨搖從前雖然被慕習凜慣得有些無法無天,但整體還算是個好人,這種強占別人身體的事兒無論如何是做不出來的,如今卻……

風獨搖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莫名其妙咧嘴笑了一下,然後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低聲道:“我們得有四十多年沒有見過了吧?”

“四十七年零三個月。”閻道年道。

“哦……”風獨搖於是又意味深長的拖長了尾音,低聲道:“原來我已經死了那麼久了。”

她低低應了一聲似是感歎,感歎完了又轉向閻道年,不無好奇的道:“我年紀輕輕就死了,所以靈魂還保留著年輕的樣貌也就罷了,為什麼四十多年過去了,你也還是這副模樣?老實說,你是不是偷練什麼禁術了?能教給我嗎?投胎的時候我不喝孟婆湯,留到下輩子也練練。”

這話一聽就是在瞎扯,閻道年眼神涼颼颼的在她臉上掃過,卻仍是忍不住開口:“你練這個幹嘛?”

“練了長生不老啊。”風獨搖答得異常理直氣壯,說話間眉梢一挑,甚至笑了出來,似是見到了什麼令人高興的畫麵:“我總不能頂著一張全是樹皮的臉去見他,對吧?”

她眼睛朝上,想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畫麵,沒忍住笑出了聲。

閻道年一直跟潭死水似的眼睛終於閃了兩下,欲言又止的看向風獨搖,正欲張嘴說些什麼就見風獨搖已經翻了個白眼兒,然後伸手做了個“打住”的動作:“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勸你閉嘴。”

閻道年聞聲看她一眼,果然閉上了嘴。

風獨搖便接著道:“我當然知道我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他,所以我才要找你偷學禁術啊……一輩子找不到就兩輩子,兩輩子找不到就三輩子,總有一天我能找到他,而我找到他的時候,一定要是我最漂亮的時候。”

“嘖!”風獨搖說著又搖了下頭,似是替慕習凜感到惋惜:“他這輩子沒能來得及看到我變老的樣子,以後的生生世世就都沒有機會了,想起來還怪開心的。”

她是真的開心,說著說著就笑出了聲。

閻道年:“……”

他頗為無奈的看了風獨搖一眼,看到一半兒又想起自己似乎沒什麼資格評判她,於是中途又把視線收了回來。

他跟風獨搖其實並不熟悉,即使是在兩人都活得好好的那會兒,也不過是互相知道姓名的點頭之交罷了,然而到了現在,許是因為兩人在這俗世都已經沒了舊識,反而比從前在感覺上親近了一些。

風獨搖漫無目的的晃了下腿,在這樣的寂靜中倒顯出幾分活潑。

閻道年有心想勸她兩句,轉念不知怎麼想到了自己,心裏覺得自己並沒有比她強到哪兒去,於是又懨懨的閉了嘴。

風獨搖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麼,沒忍住又笑了一聲。

都是紅塵中的俗人一個,誰又比誰技高一籌。

風獨搖總算坐夠了,然後一拍屁股站起來,懶洋洋的衝閻道年揮了下手:“行了,我走了。”

她說,出門之前不曉得為什麼腳步又莫名一頓,然後頭也不回的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讓傷口一直惡化下去的,但……”

“小閻王,”風獨搖又叫了一聲這個外號。

閻道年一生中聽過許多人這麼叫他,大多含著惡意,唯二的兩次帶笑這麼叫他,一次是很久以前,葉潽問他“小閻王?他們為什麼這麼叫你?”,一次則是現在。

風獨搖叫完停了兩秒,說:“但你做這麼多,不就是為了再見她一眼嗎?”

“所以對自己好一點吧,隻有你活著,她才有可能從那個地方出來。”

轟隆的雷聲恰在此時從天邊滾過,藍紫色的閃電照亮了這片陰沉的天地,同時也照亮了屋內兩人的表情,風獨搖仰頭時像是被天際的閃電閃了一下眼,於是本能的歪了下頭。

“我這輩子大概是再也見不到慕習凜了,但你還沒有認命,不是嗎?”

風獨搖說。

她身後閻道年聞言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心跳在某一瞬間甚至壓過了窗外的雷鳴,他張了張嘴,突然想到他已經四十五年零一個月沒有見過葉潽了。

他……好想她啊。

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眼睛裏的情緒,濕/潤的紅意卻迅速蔓延至整個眼圈,閻道年低頭的瞬間有一滴淚混著血珠一起落下,炸開的瞬間像是哭出了血淚。

同一時間,葉潽心髒幾乎揪成了一團,嗓子又幹又澀,說話前拚命咽了口口水才能發聲。

她說:“閻道年,他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