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言輕十分有自知之明——在場三人中,隻有她一個人最有可能承葉潽的情,於是當即端正了態度,擺出一副狗腿的模樣畢恭畢敬道:“我哪裏麻煩您了嗎?”
流光一路雀躍著跳到了葉潽跟前,葉潽一朝農奴翻身把歌唱,快樂的幾乎有些找不著北,目光自下而上的從許言輕身上掃過,眼神輕佻又風情。
許言輕從對方的表情判斷這份人情的大小程度,見狀心裏“咯噔”一聲,心道看來這得是個天大的人情……葉潽都嘚瑟成這樣了,可不得是個天大的人情嘛!
許言輕誠惶誠恐的看向葉潽,就見她姿態端莊的端起麵前的茶杯,然後風情萬種的啜了一口,眼皮漫不經心的向上翻起。
居無定所的視線總算被安置下來,葉潽眼波流轉,開口時輕飄飄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你沒發現自己有什麼不一樣嗎?”
頓了頓,像是質疑許言輕的智商,於是更加挑明的提醒:“尤其是臉。”
“臉?”許言輕無意識重複了一遍,掌心撫上臉頰,低聲喃喃:“沒什麼變化啊?漂亮精致,當代顏霸,堪稱本書顏值天花板!”
許是因為心虛,許言輕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顏值天花板”幾個字時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看了沈鉞一眼,然後更加心虛的把視線收了回來。
葉潽半晌沒能等到正確答案,失望的看了許言輕一眼,像天底下所有看自己不成器的學生的老師一樣,直看得許言輕不自覺往後縮了下脖子,小聲抱怨:“到底怎麼了嘛……什麼都沒變啊……”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許言輕後知後覺,總算發現了究竟哪裏不對。
她的臉。
之前在幻境中,她便是因為認出了鏡中自己的臉才恢複記憶,想起自己的真實姓名的,可……鏡中映出來的怎麼會是她的臉?她的身體之前被風獨搖強占了,所以暫時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因此當日在幻境中映出來的也應該是那姑娘的臉才對!可……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屬於這個世界的許言輕的臉。
許言輕瞳孔逐漸放大,雙手不可置信的舉高,將兩隻胳膊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
不止臉……連這副身體都是她的。
許言輕總算發現了不對勁之處,驚訝的嘴都合不攏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的看了沈鉞一眼,瞧見他一臉的坦然,又將視線落在了子泱臉上,然後絕望的發現,在此之前,隻有她一個人跟個被蒙在鼓裏的二傻子似的,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會……”她滿是迷茫的看了葉潽一眼,語氣裏仍然透露出濃濃的不敢置信。
“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她想了一會兒,嚴謹的提出了自己的猜測:“難道我失憶了?其實早在我進入這裏之前,我已經把身體從風獨搖手裏奪過來了?”
她說著殷殷切切的掉頭看向沈鉞,試圖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讚同”兩個字。
未果。
許言輕於是歎了口氣,一邊在心裏嘀咕“女人啊……明知結果如此,卻還是不死心”,一邊把目光又投向了子泱。
子泱比沈鉞配合多了,雖然心裏有點惱許言輕征求建議的第一個人不是自己,但還是忍不住在對方看過來的瞬間喜形於色,艱難的假裝矜持了兩秒後飛快張嘴。
“身體是假的,用木頭做得。”
清冷的男聲在頭頂響起,張了張嘴隻來得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暫的氣音的子泱震驚的看向沈鉞,滿臉都是被背叛的痛心疾首。
沈鉞視若無睹,還不忘威脅許言輕:“木怕火,離火遠點。”
許言輕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的“哦”了一聲,然後就見沈鉞危險的眯了下眼,垂眸朝她看了過來:“你昨天喝醉的時候,堅持要給我做烤乳豬,攔都攔不住,差點就被燒成炭了。”
“啊?”許言輕仍是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才想起來發表自己的疑問——葉潽的酒後勁兒十足,醉得也快,卻完全不影響記憶,第二天醒來時能完完整整的記得自己前天晚上都幹了什麼丟人事兒,所以許言輕眨了兩下眼,想說她不記得自己前天晚上幹過這種事兒,話沒出口就見沈鉞眼睛眯得更加厲害,同時有冷峻的威脅順著他的目光一起落在許言輕臉上。
許言輕打了個寒顫,機警的閉上了嘴——反正聽起來就像是她會幹的事兒,認就認了吧!
她向來深諳家庭和諧的關鍵所在,無辜的眨了兩下眼,看著沈鉞心滿意足的移開了視線,然後稍稍鬆了口氣。
沈鉞話隻說了一半兒,主要目的還是在於旁敲側擊的震懾許言輕這種嗜酒行為,子泱的受背叛感稍微減輕了點,開開心心的撿起話頭正要繼續說下去,又猝不及防被葉潽搶了話頭:“你之前那具身體早在進入這裏的瞬間就壞掉了,所以我義務用木頭幫你做了個新的……喏!就是那棵樹!”
葉潽欺負小孩兒欺負的異常得心應手,三言兩語便把事情解釋的清清楚楚,然後轉身朝子泱努了下嘴,示意他還有什麼想要補充的。
子泱沒什麼要補充的。
他委屈的不行,眨眨眼看向這些罪惡的大人,心道大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不是什麼好東西的葉潽因此笑得愈發開懷了,開懷到甚至有一瞬間的恍神,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有這麼笑過了。
大概是從她被困進這個鬼地方的那一刻起的。
葉潽一直把這裏稱作“鬼地方”,但實際上,這地方不僅有自己的名字,還是個挺好聽的名字。
“鏡花?”
許言輕順著葉潽的話重複了一遍,看見葉潽點了點頭。
“鏡花水月……”葉潽笑了一聲,說:“這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麼祥瑞之地。”
事實也是如此。
鏡花分兩部分——鏡麵,和花麵
葉潽打從被困在這裏的最初就一直處於鏡麵中,直到不久後的一天,她坐在門前曬太陽,眼前卻驀然鋪開了一卷空白的畫紙。
畫紙出現的突然,葉潽被嚇了一跳,身子卻癱在躺椅上懶得動彈,隻用眼睛盯著那塊兒漂浮在半空中的畫紙,等著看會發生什麼。
然後她看見了第一個被強行拖進來的受害者。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兒,長發披在背上,是待嫁女子的打扮,葉潽盯著她看了半晌,聽見她跟畫麵中的閻道年做自我介紹:“葉潽。”
聲音冷清不帶情緒,正是初見時她跟閻道年打招呼的模樣。
葉潽從前隻知道這地方之所以叫鏡花,是因為進來的人沒有能出得去的,就像被困在鏡中的花,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鏡花也分“鏡”跟“花”兩麵。
她處在鏡麵,被強製拖進來的人類處於花麵——花麵無限重演著她跟閻道年的故事,她就在鏡麵看著,像看鏡中的花水中的月,觸之不及。
“……所以才叫花麵嗎?”良久,許言輕低聲喃喃:“因為對你來說,畫卷中的人就是鏡中的花。”
她大約是在問葉潽,用得卻是陳述語氣,聲音放得又低又沉。
葉潽沒有接茬,隻是習慣性端起茶杯喝了口酒,繼續道:“鏡子是給活人用得,所以花麵也無法兼容非生命體。”
她說著看了一眼許言輕,後者一頓,聽懂了她的潛台詞。
花麵容不下非生命體,而她當時所用的身體是死人的,所以在她進入花麵的瞬間,那具身體便已經被排斥出去了,而她作為一抹遊魂,按理說也不該留在花麵,但許是因為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花麵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索性就把她當活人看了,反正……
這裏又不是現實世界。
而子泱作為山神,同樣被當做非人類排斥——花麵不僅是第一次碰到被拽進來個遊魂,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吃了還要再吐出去的情況,一時也找不到地方吐,索性就不講理的那人吐到了鏡麵。
於是葉潽就在自家院子裏撿到了一具屍體,和一個一臉懵逼的子泱。
鏡麵無法幹預花麵的世界,就像人類無法碰到鏡中的花一般,於是葉潽氣定神閑的看著子泱跟個無頭蒼蠅似的繞著畫卷研究了好幾天,最後終於放棄,歎了口氣搬張椅子坐在葉潽旁邊,開始跟她一起看眼前的畫麵。
順便還從葉潽手中分到了一捧瓜子。
畫中的場景按部就班的向前發展,老實說相似的故事葉潽已經看了數百遍,早就膩歪了,正要隨便找個借口打發子泱,留他自己一個人在這兒看,就見畫麵中許言輕腳步驀然一頓,三兩步又撤了回去。
葉潽詫異的“咦”了一聲,已經邁出去的腳尖又雙叒叕挪了回來。
畫麵中許言輕對著坑底的男人歪了下頭,兩條腿伸在空中晃來蕩去,眼睛裏是當時的葉潽絕對不會有的“戲謔”。
她歪了下頭,笑嘻嘻的,透著一股子欠揍的可愛然後問:“需要幫忙嗎?”
畫麵又轉向坑底的男人,葉潽正絞盡腦汁回想自己究竟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就聽旁邊的子泱驚呼一聲後倏然跳了起來:“沈鉞!”
他抱著葉潽的胳膊一蹦三尺高,興奮的嗓子都劈了,還要大聲像葉潽宣布:“是沈鉞!”
葉潽鎮定的點了下頭,確定自己確實不認識這個叫“沈鉞”的男人。
但總而言之,畫中的故事情節自那一刻起開始像脫韁的野馬一般,迅速脫離了控製。
因為撿了一個人回去,“葉潽”更多的時間便被花費了這個撿來的人身上,自然也就錯過了跟閻道年的見麵。
花麵從未遇上過這樣不受控製的情況,任由畫麵中“葉潽”跟“溫洱”自生自滅了許久,直到發現照這麼個趨勢繼續下去,閻道年已經完全不需要出場之後才火急火燎的讓閻道年出來刷了一波存在感,試圖把劇情拉回正軌。
但是已經晚了。
尤其是不久後,沈鉞甚至打破花麵的限製,自行恢複了記憶。
花麵生命中的“從未遇見於是又多了一個”。
葉潽都忍不住要心疼花麵了。
沈鉞恢複記憶那天趕巧是個挺重要的轉折點,那天閻道年第一次正式親了葉潽,而許言輕,在隔著人山看見沈鉞的那一刻,下意識偏了一下頭。
她連對麵那個人是誰都不認得,卻還是下意識偏了下頭,躲開了閻道年落在她唇上的吻。
葉潽便在那一刻意識道,這個故事裏的“葉潽”跟閻道年,注定不會在一起了。
但她沒料到花麵居然這麼卑鄙,眼看故事裏的男女主角即將相忘於江湖,竟然再一次強製抹去了“葉潽”關於“溫洱”的記憶。
說到這裏,葉潽頓了一頓,撇開眼頗為好奇的問許言輕道:“前兩次,無論是牽手還是怎麼,你沒有拒絕閻道年,我都能理解,但第三次,你明明看到他……”
她用下巴示意沈鉞,停頓兩秒後接著道:“……了,為什麼還會答應閻道年的求婚?”
許言輕:“……”
她有些受不住似的躲開葉潽的視線,一轉頭才發現子泱大概也很好奇,這會兒正眼巴巴的望著她,於是她一轉頭,就對上了子泱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許言輕:“……”
“我怎麼知道!”半晌,她終於色厲內荏的吼了出來,開口時為了增強氣勢,還虛張聲勢的瞪了子泱一眼,大聲道:“不是說了我不記得嘛!”
她無理攪三分,看起來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實際上眼睛連看都不敢看沈鉞一眼。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事實上,早在“溫洱”踹開門出現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沒再想過要嫁給閻道年了,或者說……她眼裏已經看不見閻道年了。
她連閻道年說得是什麼都沒有聽清,她隻是看著那道擋在自己身上的影子,看見了他發間不顯眼的兩抹紅,然後不知不覺的出了神。
她看見一雙手從地上撿了一束頭發起來,然後貼在心口放好,片刻後又看見那雙手從自己頭上也剪了一撮頭發下來,和先前那束發尾稍紅的纏在一起,綁成一個同心結,而最後,她看見那兩撮纏在一起的頭發被夾進一張紙裏麵,紙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她連上麵的名字都看不清,卻下意識覺得一定跟自己有關。
於是幾乎是無意識的,她脫口而出“我願意”。
許言輕垂下視線盯著腳尖,左腳跟右腳疊在一起又分開。
她不是不知道原因,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沈鉞,就算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是想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