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他們正常相遇的樣子

長在牆角的不知名野花晃了下腰,晨露順著下垂的綠葉緩緩滑落,散養的家雞慢悠悠在院中踱步,尖銳的喙一點一點的去啄落在地上的小米,走路時在地麵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空氣中傳來一聲溫柔的彈舌,混著不太清晰的花香,漸漸顯出一道纖細的身影。

那影子矮身下來,衝地上的雞勾了勾手指。

肉質上好的蘆花雞謹慎的盯著女人的指尖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眼兒灑落的米粒,終於還是像邪惡的人類勢力低頭,矜持又屈辱的撒還扇了兩下翅膀朝那人走過去。

紅色的雞毛在它行走的過程中落了一地,女人挑了下眉,順手從地上撿起來,剛拿到手裏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然後低聲自語:“醒了啊……”

從出生起就注定要被吃掉的蘆花雞沒有聽懂眼前這個神神叨叨的女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又撲騰了兩下翅膀,發出“咯咯”的聲音。

女人聳了下鼻頭,抬了抬下巴無聲的指使對方接著去啄自己的米後終於動作緩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慢條斯理的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抬腳朝其中一間屋子走去。

屋內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小的那個使勁兒抱著大得那個的胳膊,看上去像是恨不得整個人一起粘在大得那個身上,絞盡腦汁的勸著身下人冷靜的同時耳朵敏銳的捕捉到了腳步聲,於是又艱難的把脖子扭到後麵看著來人道:“要不是我拚死攔住了他……”

小孩兒的聲音異常響亮,隱隱還透著幾分得意:“你現在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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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混亂而又毫無秩序,人臉和環境扭曲得不成形,拚命阻止著她看清麵前的形式。

她記得風獨搖不曉得使了什麼辦法打開了傳說中的煉獄入口,而她倒了八輩子血黴正好站在那入口前麵,被外力強行拽入這方入口之前,她的眼睛本能的落在了沈鉞身上,然後沈鉞來救她……沈鉞!

許言輕陡然從夢中驚醒,身子猛地自床上彈起,一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一邊本能的環視四周的環境,然而不等她看清自己究竟身處何處,視線裏便突然闖進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原本正優哉遊哉的坐在桌前喝茶,聽見她這邊的動靜後眼睛輕飄飄的落在了她身上,甚至還有心情跟她打招呼。

“下午好……”那人擺了下手,說完不知想到了什麼,把桌上的茶杯往旁邊的推了推:“喝茶嗎?”

許言輕:“……”

喝個屁!一團亂麻似的記憶在這會兒功夫裏已經全都理清捋順,許言輕記起自己從入口掉進著鬼地方之後便失去了原本的記憶,而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叫“葉潽”的女人,然後她遇見了因為被她連累所以同樣掉進來的沈鉞……當然,那會兒她並不知道那人就是沈鉞,而一直叫他“溫洱”……

許言輕想著想著便不由得陷入了沉默,心道難怪她當“葉潽”時總覺得溫洱臉上的表情熟悉……原來是因為她早就見慣了沈鉞這副“不順心就殺了許言輕祭天”的表情。

意識到這一點的許言輕心情極為複雜,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兩下,甚至不知道該擺出一副什麼樣的表情才算合適。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糾結這一點的時候!

許言輕後背繃得筆直,渾身上下的防備幾乎要溢出來,眯著眼看了麵前的女人一眼,試探道:“葉潽?”

女人/大約十分詫異她能一口說準自己的名字,眸子不由自主地放大,稀奇的又看了許言輕一眼才點了點頭。

許言輕鬆了口氣。

她顧不得猜測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眼前這個環境是不是又是一層環境,而這個真正的葉潽又有什麼意圖……她語氣被拉得緊繃,說話時嗓子甚至幹澀的生疼:“沈鉞呢?”

葉潽聳了聳肩,還沒來得及說話屋外又響起一道驚喜的嗓音:“言輕!你醒啦!”

說話的人一邊說一邊向裏麵衝進來,話音未落人已經跳到了許言輕的床上,兩條胳膊圈住許言輕的脖子,勒的後者甚至在某一瞬間翻了個白眼兒。

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還有一個男人,葉潽視線在場上三人中間打了個轉,十分有自知之明的主動退了出去。

退到門口時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在沈鉞宛若殺人的目光中又遊刃有餘的退回來,然後拎起桌上的茶壺,從容的退了出去。

這次她是真的走了,還好心的順手幫他們帶上了門。

另一邊許言輕總算從子泱幾乎要死人的力道中緩了過來,一邊費力扯著他的胳膊讓他離自己遠點一邊大口吸了兩口氣,心裏懷疑再被子泱抱兩秒她就要因為呼吸不暢而喪命。

她無奈的吐了口氣,沒好氣的推搡了兩下子泱。

子泱不好意思的往後退了退,兩秒後又鍥而不舍的纏上來,試圖跟許言輕告狀:“還是你好……他剛醒過來的時候差點要殺人,我好不容易才攔住他……你看!我手上都是當時攔他時留下的傷。”

子泱不依不饒的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白蘿卜似的胳膊給許言輕看,隻見對方嫩白的皮膚上果然有一片青紫色的痕跡,一看就是大力撞出來的。

子泱偷偷覷了眼後麵沈鉞的表情,發現對方並沒有戳穿自己的打算後更加得寸進尺,哭哭啼啼的繼續跟許言輕告狀。

他以前其實沒有這麼粘人……或者說至少沒有這麼粘許言輕,今天卻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跟小狗狗討關注似的一直用自己黑溜溜的眼睛盯著許言輕看。

許言輕猜大約是因為她這次差點真的死了的緣故。

她垂頭看了眼子泱的發旋,抱歉的揉了兩下。

子泱胳膊上的傷跟沈鉞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他從沈鉞身上跳下來時太過興奮,所以不小心磕在了旁邊的桌子上,而許言輕雖然不知道真實原因,但也知道子泱這話多半是在冤枉沈鉞,於是她順著他的心意朝沈鉞投去一個譴責的眼神兒,可惜譴責到一半兒便倏然沒了底氣。

她無措的眨了兩下眼,已經到嘴邊的譴責突然拐了個彎兒,變成了“你沒事吧”。

子泱感覺受到了背叛,憤憤不平的從許言輕身上退開,瞪圓了一雙眼睛盯著許言輕看。

許言輕尷尬又無計可施的錯開了目光。

不是她不想幫子泱,實在是沒臉……沈鉞為了救她才會被牽扯進這樁爛事裏,且從她恢複的記憶看來,沈鉞比她更早的找回了真實的記憶,卻沒有趁機離開,還任勞任怨的想辦法救她……許言輕覺得就算是白眼兒狼此情此景下大約也做不出這種翻臉不認人的損事。

子泱告假狀失敗,佯裝氣極的跺了下腳,一邊嘟囔著“可惡的大人”一邊往外走去。

走路時腳步重重的落在地上,“咚咚咚”的一聲響過一聲,生怕屋裏這兩人不能發現他生氣了,然後隨便來個人哄哄他。

誰想這倆人真就一個賽一個的無動於衷,他手都已經擱在門把手上也不見有人出手攔了一下他。

子泱氣急,又不好意思出聲叫他們挽留自己,於是把步子踩得愈發的響,順便把門扯得哐哐響。

他想折回去,又覺得是自己要走得,若是沒個人勸他他又這麼灰溜溜的回去了難免失麵子,於是在臉麵和敘舊之間猶豫許久,終於一咬牙選擇了臉麵,滿臉被背叛和被忽略的失望的離開了。

身後的門被他甩的震天響,屋內被留下的兩人彼此對視良久,卻始終沒有一個人主動說話。

沈鉞是因為一貫的話少,許言輕則是因為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真是奇怪,她當“葉潽”時什麼話都想跟“溫洱”說,變回“許言輕”後麵對“沈鉞”卻隻剩習以為常的沉默,好半天才能憋出一句“謝謝你來救我”和“不好意思連累你了”。

沈鉞冷冷的看她一眼,連聲最簡單的“嗯”都懶得還給她。許言輕於是更尷尬了,兩隻手揪著床上的被子,眉毛糾結的擰成了一團,拚命咧了下嘴想要像從前那樣衝沈鉞笑一下,擺出來的表情卻每一寸皮膚都透露著假。

沈鉞因而皺了下眉,臉上神色越發顯冷,瞪著許言輕看了一會兒,最終一言不發的轉身從屋內離開了。

許言輕下意識想要挽留他,最終卻隻是徒勞的張了下嘴,不出兩秒又閉上,然後眼睜睜看著沈鉞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

從前許言輕見到沈鉞的背影也會覺得心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葉潽”當久了,被同樣失憶的“溫洱”養刁了胃口,以至於眼下當她再一次看見沈鉞的背影時,從內心深處一點一點湧上來的,除了最初的心塞,還有鋪天蓋地的難過。

她伸了下手,不知道自己想留下什麼東西。

室內終於又一次隻剩下了她一個人,許言輕在床上枯坐許久,直到僵硬的脊背開始發酸才用手撐著床麵,身子隨之向下滑,等她把自己整個人都滑進被子裏時,望著眼前無限蔓延的黑暗,許言輕突然難過的發出了一聲嗚咽。

像一隻受傷了的小動物,抱著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哭出了聲,又不敢放聲大哭,生怕引來了獵人。

黑暗裏被裹著的那個人影輕輕輕吸了下鼻子,眼淚落在被麵上洇出一片痕跡,許言輕難過的抽了抽鼻子,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葉潽”跟“溫洱”大概就是他們正常相遇之後的樣子。

沒有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怪人,沒有針對他們兩個的陰謀,他們像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正常的遇見,然後平凡的相處,最後意料之中的心動。

而她能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在她還是“葉潽”的時候,她就已經喜歡上“溫洱”了。

但她不是“葉潽”,沈鉞也不是“溫洱”。

有風扯著窗紙沙沙作響,真正的葉潽坐在院中央事不關己的喝茶,抬頭看見灰溜溜出來的子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抬高手臂衝對方晃了晃自己手裏的茶壺,一本正經的發出邀請:“喝茶嗎?”

“喝!”子泱三兩步迎上來,奪過葉潽手裏的茶壺便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然後甚是豪爽的仰頭一飲而盡,把空了的茶杯重重磕在桌麵上。

葉潽探頭過去看了一眼,一挑眉為子泱鼓了兩下掌。

子泱借茶澆愁,一杯一杯喝的甚為豪邁,邊喝還邊跟葉潽訴苦,說這段日子以來自己這麼擔心那兩人,結果他倆回來後光顧著花前月下了,一點都不考慮他的感受。

葉潽認同的點點頭,不小心抬眼瞥見子泱臉上已經泛起了紅暈,頓了兩秒,小聲問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怎麼可能?”子泱覺得葉潽在說胡話,舉起自己麵前的茶杯又一次一仰而盡後不可思議道:“我喝得明明是茶,喝茶怎麼會喝醉呢?”

話音落地,他便覺得腦袋一重,然後“咚”的一聲磕在了桌子上。

葉潽感同身受的“嘶”了一聲,嘴唇下撇,身子隨之後仰。

她探了下身,剛想看子泱怎麼了就見一道高大的人影已經走了過來,最後在他們這方石桌前停下時皺了皺眉,看著趴在桌麵上不省人事的子泱問:“他怎麼了?”

葉潽無辜的撤回身子:“不知道……可能喝醉了吧……”

她喃喃,話音落地的瞬間就見沈鉞瞬間涼颼颼的朝她看過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葉潽趕忙擺手:“不關我的事啊……是他自己要喝的……話說回來還不是因為你們兩個太過分……”

她又換上一副說教的口氣,語重心長道:“別看子泱年紀小,其實心裏藏很多事的,要注重孩子的心理健康知道嗎?不能隻顧著自己情情愛愛……”

葉潽喋喋不休,話沒說完就見沈鉞已經一臉不耐煩的俯身推了兩下子泱的肩膀,冷聲道:“醒醒。”

“唔……”子泱酒品見人品,被人喊醒了也不吵不鬧,鼓著臉不知道嘟囔了兩句什麼——大概是沈鉞的壞話——然後抬頭看了眼一臉冷漠的沈鉞,在他的目光示意下乖乖從石凳上站了起來,老老實實的跟在沈鉞屁股後麵走。

他連站都站不穩,臨走前還不忘跟葉潽擺擺手說再見,然後搖搖晃晃的小跑兩步追上沈鉞。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越行越遠,葉潽收回自己跟子泱打招呼的手,默默歎了口氣。

假茶害人啊……她心裏想著,又抬眸看了眼已經走遠的沈鉞跟子泱兩個人,隨即重新把目光落在跟前的茶壺上,把臉湊過去聞了兩秒,最後直起身子自言自語道:“好像酒味兒還是有點濃……”

她嘀咕:“還是再改進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