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今年八十多了。
滿頭銀發花白,臉上皺紋堆起來幾乎要蓋住五官,卻還能在這把年紀給自己續弦——許言輕一方麵感歎了一句成王真是人老心不老,一方麵又感歎這人可真是老糊塗了——淮揚城起火一事還沒個定論——罪魁禍首尚未抓到,死傷人士屍骨未寒,他居然就要大張旗鼓的迎娶小妾進門……
與此同時許言輕還抽空對風獨搖的審美表示了擔憂——那老頭都一把年紀了,你嫁給他圖什麼啊?圖他年紀大?圖他遺產萬千?想熬死他霸占他的家產?
那你換個人啊……做什麼要糟賤她的身體?
許言輕欲哭無淚。
林夭沒想到她哭喪著臉是在擔心這個,滿心都是怎麼才能把許言輕的身體奪回來——他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什麼更穩妥的辦法,覺得幹脆利落的打一架可能還來得更方便些。
成王和“許言輕”的婚事搞得轟轟烈烈,真正的許言輕隔著三條街都能聽到從成王府那裏傳來的喜慶的嗩呐聲……她猶豫著踮了下腳,明知從自己這個角度看過去什麼都看不到,卻還是徒勞的看了幾分鍾,然後才收回視線,殷殷切切地把目光轉向林夭:“咱們就這麼大搖大擺的闖進婚宴?不妥吧?”
林夭想了兩秒,對許言輕的提議表示了讚同。許言輕心裏悄悄鬆了口氣,結果不等她把“是吧?我覺得咱們還是得想個更加穩妥的辦法才行”說出口,就聽林夭一本正經道:“咱們翻牆進去。”
許言輕:“……”
說老實話她覺得這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實際區別,奈何她一個拖後腿的,在這一方麵實在沒什麼發言權,所以在一次建言不成之後迅速找準了自己的人物定位——閉上嘴權當自己是個啞巴。
卻沒想到臨出發之前,劉楊又訕笑著從屋內追了出來:“這個厚衣服,你給帶上……省得路上冷……還有這袋炒栗子,也捎上,路上吃。”
“哦,行。”許言輕順嘴接道,話都出口了才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跟劉楊說過他們要走的事兒,那他是怎麼知道的?
許言輕臉色一變,且驚且迷的朝劉楊看了過去。
林夭卻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視線冷淡的掃了劉楊兩眼就挪開了視線。
許言輕見著他這副表現,心裏隱約也有點回過味兒來了,猶豫兩秒,語氣不大自信的道:“你早就知道?”
話音剛一落地,許言輕便看見劉楊倏然發紅的眼眶,於是她心裏莫名一酸,不用劉楊開口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對不起啊……”她喉嚨發幹,幾乎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卻見劉楊眼睛紅紅的笑了一聲,擺手道:“沒事兒,能再見她一麵也很好。”
劉楊說:“我以為我再也沒幾乎跟她說話了。”
他說著,喉嚨裏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啜泣。
劉楊確實很寵劉漱,然而正如許言輕所言,如此過分溺愛多半會把一個人養廢……劉漱雖然不到養廢程度這麼嚴重,但也委實算不上是個懂事的妹妹。
因而這兩兄妹其實經常吵架。
便是淮揚城起火的當天,他們還在吵架。
劉楊吸了下鼻子,說話間幾次停頓,使勁兒扭曲了一下五官才控製著眼眶裏的淚沒能掉下來:“其實那天剛吵完架我就後悔了,所以我走了大老遠的路去城外給她買她最喜歡的炒栗子,誰想碰上了這回事……被你們救了之後,我往家裏跑,就怕劉漱她沒有乖乖待在家裏。”
他滿心驚恐,可這世上的事總是怕什麼來什麼——劉漱果然沒有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她一個人刨出來了不說,還被一形狀怪異的怪物給抓住了。
劉楊的眼淚終於沒忍住流了下來:“我們剛吵完架,她說她以後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可是當她看見我的時候,她二話沒說又折回去抱住了那個妖怪……”
“她本來要跑的……她本來能跑掉的,但她擔心那怪物會拐回來要殺我……”
劉楊語無倫次,抬起手臂惡狠狠的抹了下眼角的淚,發現怎麼也抹不幹淨後,索性直接把手臂搭在眼皮上不再拿開。
大多時候劉漱都算不上是個多麼聽話的妹妹,因為沒有人教她所以生氣時說出來的話也十足難聽……她蠻橫、她無禮、她吐詞惡毒惹人厭煩,可她仍舊是劉楊唯一的妹妹,所以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哥哥去死。
所以她用自己的命換了哥哥的命。
“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假的,但我……我……”劉楊幾次說不下去,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強撐著道:“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對不起……我們剛吵完架,我跟她說得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想要她這個妹妹……”
劉楊一句話說得顛三倒四,說著說著甚至求助性的把視線落在了許言輕臉上:“那是我說得氣話,你別生氣……我其實心裏一直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話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嗚嗚”哭了出來。
所以劉楊就算一早就知道眼前這個妹妹是假的也沒有戳穿他們,因為他太需要這個道歉的機會了……哪怕這個殼子裏的人已經不是真正的劉漱,但隻要她還在動,還會說話,他都能把“對不起”這三個字說出口。
劉楊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嘴裏卻還不停念叨著“對不起”。
許言輕沒想到這背後還會有這樣的隱情,一時間眼眶也紅了,猶猶豫豫的張了張嘴,覺得自己這個時候無論說話與否都不合適……不過劉楊大概也沒指著她能說什麼,隻是艱難止住了哭音,然後重新抬眸望向二人祈求道:“我沒有別的心願了……就是……你們能不能幫我替妹妹報仇?”
“我……我知道你們都不是普通人,你們一定有辦法的,能不能,幫幫我?你們要什麼都行!真的!要我這條命也行!我什麼都給你們!就是……你們能不能幫幫我啊……”
話說到最後他聲音又無助的垂下來,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低聲嗚咽。
濃鬱的悲傷在幾人中間彌漫開來,許言輕胸口難受的像是心髒被揪成了一團,可她望著劉楊的臉,無論如何都無法點頭。
因為他嘴裏的報仇對象……是沈鉞。
人類總是雙標,許言輕既說不出同意的話,也沒辦法張口拒絕,最後隻能狼狽的轉頭移開視線,匆匆忙忙的跟劉楊道別離開。
林夭也沒多說什麼,隻是朝劉楊微微點頭示意,又給他留了一件鎮宅的小東西。
“算是報答你這幾天收留我們。”林夭冷淡道,劉楊捏了捏那小玩意兒還想再說什麼,這兩人卻已經飛快走遠了。
劉楊隻能失落的收了音,正要把那小東西隨手找個地方放起來,卻猛地聽到了空氣中傳來的一聲微弱的“哥”。
劉楊一怔,眼淚立馬就順著眼眶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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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言輕悶頭隻管往前走,林夭也沒什麼反應,慢條斯理的追上來,然後冷冷淡淡的偏頭看她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許言輕被他看得氣兒不太順,黑著臉想說句什麼,心裏卻又比誰都清楚她是在遷怒,於是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眼皮隨之耷拉下來。
她想自己大概真的不是個好人。
林夭倒沒對她的行為說什麼,隻是習以為常的越過她往前走了半步,把許言輕擋在自己身後。
成王納妾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然而礙於城內百年內不得有喜樂這一規則,這門親事到底也隻是口頭上比較熱鬧罷了——林夭跟許言輕兩人翻牆進了成王府,看見府內下人來來往往的準備東西,臉上表情卻十分一言難盡——說不出來像哭還是像笑。
大抵是因為府內亂糟糟的緣故,一時間竟也沒人發現許言輕和林夭這兩個外來者,兩人因而大搖大擺的穿梭在來往人群中,偶爾還會被府裏下人錯認為前來吃酒席的客人,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去前院落座。
許言輕便笑,一邊笑一邊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點頭,看得先前搭話那下人不明所以的也嚴肅起來,正色中透著點兒鬼祟的朝他倆點了下頭。
許言輕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隻好繼續高深莫測的笑。
林夭就這麼站在最外圍看著他倆對笑了半晌,一挑眉走了。
許言輕見狀連忙跟那下人胡亂示意了一下,然後小跑兩步跟了上去。
成王府內算不上喜慶,但人來人往的總歸添了幾分熱鬧,許言輕小跑著跟上林夭後也不再琢磨著跟王府的下人套近乎了,就老老實實的跟在林夭屁股後麵走。
雖說府內嚴禁貼喜字點喜燭,但說實話風獨搖的位置還是挺好找的——放眼望去來往人/流量最頻繁的一定是新房無誤!
林夭也是這麼想的,大致掃了一眼院內人員流動,然後毫不猶豫的抬腳朝其中一個方向走去。
許言輕亦步亦趨的跟上。
隔著窗紙許言輕隻能看見一道隱約的人影——風獨搖不知道在幹什麼,投出來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半天沒個動靜,惹得許言輕有一瞬間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死了……
許言輕這麼想著,無意識抖了一下,正要探頭過去跟林夭討論這種可能性就見窗紙上那道人影突然動了——風獨搖推開窗,上半身倚出窗外,說話前先衝林夭抬了抬下巴,笑道:“喲!來啦?”
林夭瞥她一眼沒說話。
風獨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又把目光轉向在場的另一個人,然後噗嗤一聲,樂了。
許言輕:“……”
她是在笑話我吧?沒錯吧?
許言輕心裏迷茫了一陣兒,怎麼都沒想通這個人物關係——她頗為不敢置信的瞪圓了眼,道:“你在笑話我?”
“咳……哪兒有……”風獨搖立馬合上了兩片嘴唇,聲音裏的笑意卻還是沒能完全隱去,語氣毫不真誠的否認:“我怎麼會笑話你呢!”
……
是啊!許言輕在心裏怒吼:你哪兒來得臉笑話我!占著我的身體不說,居然還要笑話我!
她無聲抓狂,心頭隱隱還有點疑惑:不過現在這個氣氛是怎麼回事?仇人見麵她倆沒有分外眼紅也就罷了,怎麼氣氛看上去還挺和諧?
許言輕想了一會兒,覺得大概是風獨搖的態度太過自然熟稔,讓人不知不覺就忘了她們之間的爭端。
……
心機婊!
許言輕憤憤,然而對著麵前這張自己的臉,她一時還真的生不起氣來,兀自在心底調節了好一會兒語氣,出口的話卻還是顯得中氣不足:“把身體還給我!”
她原以為風獨搖會再掙紮一會兒,至少要跟她說兩句好話,誰想對麵的人頭都不抬的就同意了,神情泰然的說了聲“好”。
這下輪到許言輕愣住了。
她怔怔的看著麵前的風獨搖,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聽見風獨搖又說話了:“不過不是現在。”
許言輕:“……”
我就說事情不能這麼順利!大約是狗血電視劇看多了,許言輕乍一聽見這話並沒有覺得風獨搖出爾反爾,反而生出了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整個人也隨之輕鬆了下來,然後用一種“我就知道”的眼神朝風獨搖看了過去。
風獨搖被她這個眼神逗樂了,頗覺無奈的搖了搖頭。
她笑了一聲,話音一轉,突然說起了自己和慕習凜成親那會兒的事。
說到當時鞭炮響了三條街、煙花炸亮了大半片夜空、前來討彩頭的人幾乎要踏破張府門檻、以及新婚夜慕習凜曾跟她說過的那些漂亮話。
聽得許言輕滿頭疑問——她既不懂風獨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那麼多年前的事——難道是因為她要改嫁了,所以心裏無端生出了對亡夫的愧疚?
也不懂風獨搖為什麼要提這事兒……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為風獨搖在自顧自的說完上述一段話後突然一本正經的問許言輕:“你看,跟幾十年前比起來,如今的婚禮可是太過無聊些?”
許言輕心念一動,腦子裏有什麼東西飛快閃過,可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被外麵突然傳來的一聲巨響給震得三魂丟了七魄。
不止她,整個淮揚城的居民都在聽到這聲響後愣了兩秒,然後飛快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