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陰沉多日的天終於下起了雨。
天幕矮矮的垂下來,狂風卷著亂動的枝葉在窗紙上留下痕跡,映出室內一高一低兩道人影。
高的那個微微弓著背,動作畢恭畢敬的將手上的簪子給坐著那人戴好,然後稍稍往後退了兩步,離開銅鏡可以照到的範圍。
鏡中便隻剩了一個人。
那人手指刮過眉眼,眼尾微微上挑,說話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他們來了嗎?”
“快了,聽小廝說大約還有半個時辰就到了。”
“唔……”女人聞言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嚶嚀,妖冶的表情映在鏡中更顯幾分詭譎。
她抬手攏了下兩鬢的發絲,避開了身旁人想要攙扶她起身的手,勾著半邊嘴角似笑非笑:“我可真是迫不及待想見到他了……你留在這裏。”
說著又回頭看了眼緊跟她動作的丫鬟,眉毛頗有些不悅的蹙起。
後者立馬退了兩步將自己整個人隱在陰影裏,隻在麵前的人開門時迎著光線抿了下唇:“小姐慢走。”
細碎的陽光隨著合上的門縫沒了蹤影,整個房間立馬陷入一陣難捱的沉默。
許久之後。
“嚇死我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攪亂空氣,上一秒還麵無表情的丫鬟這會兒像脫水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揪著自己的領子拚命扇風:“她真的是人嗎?不是什麼畫皮妖?能從臉上撕下來一層皮那種?”
許言輕想著那副畫麵,打了個寒顫,又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語:“我也算見多識廣,可真沒見過有誰能陰鬱成這個樣子的!我差點沒被她嚇死……”
她說著停頓了兩秒,再開口時用一種飽含希望的語氣問:“我現在還能後悔嗎?”
寂靜的室內沒有傳出任何聲音,但許言輕確實聽到了一道機械的女聲:“可以。”
那聲音在她腦中平淡道:“按照事先簽好的保密條約,提前退出須支付三十萬違約費。係統支持微信支付寶等途徑轉賬。”
“……”許言輕咳一聲:“我就是開個玩笑,我怎麼會提前退出呢嗬嗬……”
她苦著一張臉,勉強向上挑了下嘴角,又說:“我不是不信任你啊,我就是隨口一問,你這個係統,真的能保證我不會死在這裏對吧?”
時至今日,許言輕還是想不通自己當初怎麼就鬼迷心竅參與了這聽起來就十分不靠譜的科學研究——係統穿越?那不是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東西嗎?果真是科技改變未來!
她繞著麵前的機器轉了兩圈,對人類的智慧嘖嘖稱奇。
據一旁穿白大褂的科技人員介紹,這機器可以轉換次元,即把現實生活中的人類傳送到書裏,穿越者在抵達異世界之後會在腦內自動生成係統發布任務,完成既定任務後便可自由選擇留下或返回真實世界。
任務分為簡、中、難三個檔次,攻略對象為時下大熱的三本小說中最令人意難平的反派角色,根據任務的難易程度不同,穿越者在完成過程中所得到的獎勵也不同,例如難度最高的任務中,穿越者可獲得重生的機會,而隨著任務難度的降低,其所獲得的獎勵實用性也在降低,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十分鍾前出現在許言輕手裏的一眼看上去沒什麼用、實際上也真的沒什麼用的定情信紙。
許言輕:“……”
“講道理這有什麼用?我缺紙嗎?”
係統保持著自己沒有任何起伏的語氣回複:“寫在這張紙上的內容可以永久保存。”
“請問這和我拿打印機打出來的有什麼區別?”許言輕虛心請教。
係統閉上嘴開始裝死。
……
看吧!這就是投機取巧的下場!許言輕歎了口氣,認命的把紙塞進了自己懷裏。
三個主線任務,許言輕理所當然的選擇了最簡單的那個——廢話!其他兩個反派都是白切黑,前期就一直在暗搓搓的搞事,哪兒有沈鉞這個貨真價實的傻白甜好搞定?
她回憶了一下劇情,兀自點點頭肯自己的選擇。
沈鉞是《屠龍》中最大的反派,在書的後半部分強勢虐殺主角,然而在故事一開始,沈鉞十八歲的時候,白的連白蓮花都自愧不如!甚至有讀者留言稱再鋼鐵的硬漢,見了沈鉞也得化成繞指柔!
也正因如此,他的黑化就格外令人難以接受。
許言輕看過這本書,即使她更偏愛男二林夭這一角色,也不得不說沈鉞的黑化情有可原——整本書下來他被背叛三次,被丟下七次,被主角誤會的次數更是數不勝數……
這種情況就算沈鉞是聖人隻怕也會忍不住對主角粉轉黑,更何況他不是聖人,是魔龍。
而造成他這一係列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就是本書的惡毒女二,也是這間房間的主人,陳嫣。
陳嫣作為壞的毫無理由的女配,人前溫柔無害,人後喪盡天良,平日裏既不琢磨著吸引男主注意,也不給女主找不痛快,一心一意隻想看沈鉞黑化,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命,其敬業程度簡直可以當選當代感動中國十大反派!
而許言輕……
她的角色是陳嫣身邊的一個小丫鬟,原著裏的出場次數滿打滿算不超過兩次,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路人甲。
“我不是來完成任務的嗎?你給我這麼個身份有什麼用啊?書裏我連沈鉞的麵都沒見過啊!”
許言輕翻著白眼吐槽,聽見係統平鋪直敘的解釋:“根據數據顯示,大多數宿主在穿越後都會導致原角色OOC,所以係統在穿越時自動為宿主選擇了非主要角色的原著人物,以防上述現象發生,同時最大限度的保證宿主的行動自由。”
係統又一次提醒道:“您的任務是在不影響劇情的前提下阻止沈鉞黑化,任務完成後可自願選擇去留,係統也將在您做出選擇後自動消失。”
“我知道……”許言輕沒在意這些早在她穿越之前就已經知道的內容,隻是咬牙切齒道:“問題是我作為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路人,要怎麼才能在主角的人生中賴著不走啊!”
話雖這麼說,任務還是要做。
許言輕掰著指頭算了下時間,覺得這個點沈鉞一行人應該已經到陳府了。
原作裏男主角穆安走的是逆襲的路子,所以在故事最初隻是個武力值為負的普通人,女主角姚玉兒比他要強一點,但也僅限於小打小鬧,這兩個人之所以走上屠龍這條路純粹是巧合,若不是有主角光環,隻怕剛出門就被會被樹妖當肥料給囫圇吞了。
沈鉞則是實實在在的天之驕子。
他出身世家,父母和睦,於法術上的天賦又高,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因而整個人聖母的不得了,被穆安賣了兩句慘就眼巴巴的去向父母請辭,說要同穆兄一起外出曆練——說白了其實就是給男女主免費當保鏢。
他武力值最高,一路上遇見的妖怪幾乎全都直衝他來,可他再厲害也隻是個剛滿十八的少年,哪兒能在護著男女主的同時應對那些輪番上陣的妖物?所以全書中沈鉞不是正在重傷昏迷,就是正在重傷昏迷的路上。
而這段劇情中出現在陳府的沈鉞,恰巧就是重傷昏迷的沈鉞。
許言輕“嘖”了一聲,感歎沈鉞命途多舛。
她偷偷把門打開一條縫,依稀聽見前院有誰在大聲嚷嚷著“快去叫大夫”,緊接著穆安就匆匆闖了進來,一邊往客房跑一邊不住地回頭對背上的沈鉞說“撐住”。
管家在前麵為他們引路,許言輕透過門縫觀察他們打算把沈鉞帶去那間客房,一抬眼卻正好撞見因為聽見穆安的話所以努力想要睜眼的沈鉞。
他傷的很重,路上全是他的血,許言輕猝不及防對上那雙無光的眸子,心髒猛地一震。
沈鉞到底也沒清醒過來,在和許言輕短暫的對視過後便徹底陷入了昏迷。
再晚些的時候陳嫣也回來了。
許言輕一見她心裏就犯怵,老老實實的縮在角落裏假裝自己不存在,聽見她喚人去請穆安和姚玉兒,說他們遠道而來,陳府特設晚宴以盡地主之誼。
“穆公子不必擔心,”許是見穆安猶豫,陳嫣笑道:“沈公子那邊小女自會派人悉心照料。”
呸!你才不會!
許言輕翻了個白眼,在心底無聲唾棄。
原著中她不僅騙走了原本打算留下來的照顧沈鉞的穆安,連陳父指定照顧沈鉞的下人也被她指使去了別處,以致沈鉞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隻能自己拖著重傷的身體下床倒水,然後聽見從屋外傳來的熱熱鬧鬧的談笑聲。
溫柔垂憐世人,唯獨將他隔絕在外。
沈越喉嚨幹的幾乎要冒火,迷迷糊糊叫了聲“水”卻沒有得到回應,又過了半晌才恍惚記起這屋裏隻有他一個人,於是又閉上嘴沉默下來,在心裏盤算著不如省點力氣,好給自己倒水。
不料下一秒就被一雙柔軟的手托住了後頸。
皮膚接觸的麻醉迅速蔓延至全身,沈鉞抖了一下,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透過蒙霧似的視線隱約勾勒出一個人形輪廓。
隨後那輪廓漸漸化成一張清晰的臉,沈鉞感受到對方先是托著自己坐起來半靠在她肩上,然後探手取了個杯子過來。
“乖,”她把杯沿抵在沈鉞唇邊,好聲好氣的哄著:“喝點水就不疼了。”
……我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沈鉞在心裏想,但還是乖乖湊上去把對方遞到嘴邊的水喝了,然後聽她絮絮叨叨的說話——
“我好不容易才從酒宴上偷跑出來,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沈鉞實在傷重,勉強喝完杯子裏的水後眼皮便合上了,許言輕垂頭看著窩在自己肩頭的人,動了動手指似是要手動幫他把眼睛睜開:“別的不說,你至少得記住今天晚上是誰在辛辛苦苦的照顧你吧?倒頭就睡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她虛張聲勢的把手指扣在沈鉞眼上,嘴裏念念有詞的威脅說要掀他的眼皮,末了卻隻是伸手蓋住他的眼睛,扁著嘴道:“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睡吧。”
她壓低了聲音哄,手掌隔開屋內燭火的同時也將他與屋外隱隱約約的笑聲劃分開來,於是整個房間都陷入一種令人安心的寂靜。
沈鉞輕輕“哼”了一聲,倒頭徹底睡了過去。
他臉上看不出半點血色,夢裏還要被如影隨形的疼痛糾纏,蒼白皮膚下的血管一根一根鼓起,像遇上了難解的噩夢。
許言輕皺了下眉。
她如今的身體隻有十六歲,然而在另一個她土生土長的世界裏,她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所以眼前的沈鉞在她看來就是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孩子,還是那種又軟又乖每次考試都拿年級第一的小孩兒。
許言輕一瞬間覺得自己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母愛的光圈,恨不得當場和沈鉞母子相稱。
好在下一秒就被冷漠的係統喚回了神智:“任務進度:百分之0。”
……
合著你壓根就不知道到有個人在這裏守了你大半夜是吧?
許言輕泛濫的母愛頓時收了回去,一臉猙獰的對著床上昏睡的沈鉞無聲怒吼:我辛辛苦苦給你喂水又哄你睡覺,結果你一覺醒來都給忘了?很好!從現在起,你我母子,恩斷義絕!
她無情的瞅了眼窗外,聽著前院的宴席差不多要結束了,便無情的把自己已經被壓麻的半邊身子從沈鉞身下拯救出來,最後無情的看了不省人事的沈鉞一眼,又無情的關上了門。
再見!你這個令人傷心的臭男人!
回去的時候宴席剛剛結束,許言輕眼觀鼻鼻觀心的站在陳嫣身側,見她眼風掃了自己一眼,聲線毫無波動的問:“你去哪兒了?”
“奴婢見外院不知為何吵了起來,就去瞧了瞧,”許言輕垂著頭,說:“聽看門的小廝說有個穿著怪異的男人非要見小姐,還說什麼與您是舊相識……”
“是嗎?”陳嫣眼神突然暗了下來:“那他人呢?”
“被小蘭丫頭給勸走了。”許言輕拚命回憶著書裏的情節,不讓自己說錯話。
她記得那男人與陳嫣是老相識,不久後還幫著陳嫣在背地裏擺了沈鉞一道,但不知為何陳嫣怕他的同時又有點看不起他,所以一向不與他在明麵上往來。
眼下陳嫣顯然對這人自作主張來尋她的做法感到不悅,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轉身走了。
許言輕連忙往後退了兩步給陳嫣讓路。
沈鉞是第二天清早醒過來的,許言輕原本打算跟著陳嫣一起去看他,順便在他麵前混個臉熟,結果前腳剛踏出房門又被陳嫣叫住:“你留下。”
她遞了一張紙過來:“去前院拐角處把這紙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