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走了,我獨自站在廊下,日頭漸漸西沉,滿目蒼涼,我不明白我這一生到底做過些什麼。以前很明確的目標,現在忽然倒塌得無聲無息。一心想成就六爺的霸業,如今自己卻成了首要的一個麻煩;為了燕巧,為了再見六爺,我努力活著,不放一絲一毫的機會,可如今,六爺受著非議,燕巧,卻……她可會記得有一個我,五歲與她初識,嬉戲玩耍,自入師門,開啟蒙學?她可還會記得,她曾燒過碗碗好菜,隻為招待兩拉摯友?她可還會記得,我重傷之際,她在床畔一眼不闔的十日之守?她可還記得涸轍雙魚,何以猶歡?
或許,她活著,這個本身就是一句承諾吧……她忘記了所有都不要緊,隻要她還能記得這個。時至今日,我已很難去感受當初那種絕望的悲哀了,心思很沉潛,乍驚乍喜之後的茫然,讓人連憤怒與哀傷都一起茫然。是不是,求得越少,一切就容易被成全呢?
一連三日,六爺都被朝臣給纏住,議的是自立的事宜。遠逃蠻地的胤王如何了,我已不想去知道。第三日,六爺有事去神都府尹。紀清將我悄悄接到西郊一所別業,我一愣,修月居然已接到了這裏?那為什麼不入都呢?張煙她……
“薑夫人自從那事之後,一直被拘禁著,十日前,她就已到了這兒。”紀清解釋。
拘禁?是為了消息不會透露出來吧?我走到院門前,這兒背山傍水,若要長久地住下去,也不失為一個好地方。
“夫人請盡快。”
我點頭,推開門,依舊是往日藏秋園裏的幾個丫鬟仆役,很安分也很規矩地幹著各自的活,倒並不見世態炎涼的難堪。
“啊,平……平……”
“她在麼?”
“在,在,夫人就在主屋裏,我去……”丫鬟急著要前去通報,被我攔下。
“不必了,我……我和她說會兒話就走。”
“請。”
我推開主屋的門,迎麵便是一股沉悶而陰暗的氣息,修月就坐在最沉悶而陰暗的那個角落,日光因門的打開而投射進來,照亮了一方天地。她抬起頭,目光頹廢卻未茫然,她依舊是堅定而理智的。
“他居然沒瞞過你?”
我走過去在一邊坐下。
“你又是來討個說法的?”她吃吃地笑起來,帶著一種嘲弄。
“……我是來辭行的……今後的路你自己看著走吧。”
她一愣,眼神有一瞬地渙散,“要走麼?想不到你終究……早知你會如此,我何必這麼煞費苦心!”
“六爺會看重閎兒的,你不必再費苦心。”
“是啊,為了閎兒。我什麼都不要了。”她突然眼露精光地直朝我射來,“你對虞靖的死還有疑惑吧?嗬嗬,那是我做的,幫她查諶鵲,其實當時我已和諶鵲有了密計。二者誰死了都對我有好處……還有燕巧,她居然什麼都知道,當初甚至還想攔住諶鵲的計劃,我怎麼可以讓她知道這些與閎兒有牽扯呢?是不是?……怎麼樣?你聽了有什麼觸動沒有?”她惡毒地看著我,刻意展露著自己的陰狠與毒辣。
我閉上眼,她何苦如此?“我走了。”站起身,我朝外走,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到底還能想什麼!走出主屋,外麵卻突響一陣馬蹄聲,院門隨即被推開。
我迎上六爺盈滿怒氣的眼,無語上前,任六爺一把扣住我的手臂,上馬。
一路上,我與他都沒有說話,或許他也看到了結局吧?身子被他箍得死緊,那麼緊,卻是欲留無計。
回到‘禦風閣’,他立即調來了一批侍衛,不準任何人進來。
“讓我走吧……”
“不許說!”他一手掩住我的口,“我可以的!為什麼你總是不信我!”
我輕輕拉下他的手,握在手上交叉繞住,感覺著溫潤中因長年征戰而磨礪出來的粗糙,“你想說服我,還是想說服自己?”
他一噎。
“並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不相信自己。我們心中都有一樣東西,比之情愛更為重要。我是,你更是。離由聚起,聚即離生。舍,其實是必然……”
“不是。平瀾,其實還可以……”
我眉一擰,截住他的話,“別說!我不想聽這樣的話由你來說出口。誰都可以這麼說,你不可以!”
他沉默,隻是將我攬入懷中,抱得很緊,緊到仿佛沒有一絲放開的意思。我的臉靠在他的胸前,真的想就這麼永遠,但我與他,都有太多太多的負擔,不能放下,也無從放下。
三天了,屋子外麵的侍衛沒有退下的跡象,我歎氣,他到底還在掙紮著什麼呢?門忽然輕輕敲響,我打開,是宣霽。
心中一黯,難道,除了死和入後宮,天下就那麼容不得我?
“平瀾姑娘。”
他如舊的稱呼讓人倍感親切,但,“宣先生也當起了說客?”
他微微苦笑,“姑娘真的不能留在六爺身邊麼?入宮……其實……也不是那麼不能忍受……隻是不立後……”
我聽著他艱澀地說著,淡淡一笑,“宣先生也樂見其成?”立不立後根本不在我的眼中心上,可是入了宮,我隻是作為帝王的一個後妃留在他身邊。隻怕即使是這一點,也有著諸多附加條件吧?有罵名,有妥協,還有嚴密得動輒得咎的防忌,不能再與外界的天地有任何瓜葛,隻能每日在自己的屋子裏等待他的臨幸!呼吸驀地一梗,“那是監禁!讓我甚至連願望都不能擁有!宣先生很樂見平瀾成為那樣的人麼?平瀾就應該這麼無止境地委屈自己直到死嗎?”
他狠狠吸了口氣,許久才歎了聲,“姑娘還是逃吧……就趁一切還沒定下來。一旦朝廷裏議定,就算六爺肯放你,朝臣也不肯放過你。姑娘就走吧,我宣霽甘冒一死也會將姑娘安全送走,隻是……”
我感激地朝她揖了揖,“先生,我已有打算。我不會呆在任何有關儒輝消息的地方來給他添麻煩……這兒有封信,隻請先生送去軍中驃騎營裏的校尉張炳即可,他會打理的。”
宣霽微微一愣,隨即一笑,“在下還真是來巧了。姑娘放心吧。”他接過信,小心收好,便告辭去了。
十天,我花了十天寫了一道奏疏,算是呈給六爺,呈給我心中一直深埋的夙願--天下的最後一份心力。
“……天道無親,惟德是興。今聖主初膺大寶,億兆觀德,實宜鹹承聖誌,修身以服天下,去奢從儉,親忠遠佞。居安思危,以當今之無事,行長久之恭儉。
自古言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戎機初息,國用未殷。士馬疲於甲胄,舟車倦於轉輸,百姓更是不得安生。今至河以北,人煙斷絕,江雍之間,區澤荒地,茫茫千裏。而幹戈未盡,農桑俱廢,雞犬不聞。民生凋蔽,饑寒重切。聖主初定乾坤,應厚養民之生息,重農桑,減徭賦。與役不奪農時,取賦不掠民生。誠觀四時,夏江南北,時有霖澇;華水沿岸,多有旱災;兩廂時而有澇,時而有旱,時而兩災並發,故應在各州郡多置倉廩,引豐年之餘糧,以緩災年之饑。伏望明君憂恤黎庶,與民休息。如此百姓安則樂其生,風俗淳化,易於施教化之政,上下同心,人皆響應,則物事繁華,民生興旺,不疾而速。
今之天下,民多苦於征伐,望聖主勤修仁政,以威德服夷,十年之內不可輕用兵事,再加黎庶之負。突利,凶蠻之族也。與其重兵來犯,妄動幹戈,不若西和羌蒙,以為我朝外阻突利之藩籬。兩國交好,也利於邊地百姓安居樂業。望明君慎之。
國之綱紀,首重廉吏。治民之道尤在選吏。聖主之令出,其政行,皆在良吏,故吏治一事,尤為重顯。方今百姓疲於軍旅,不可不安。於各州郡府吏,誠宜使當其人,黜陟分明,刑罰體中,貞直者進,以顯王道教化之功。事關社稷營生,千秋帝業,不可不慎,善人所舉,當信而任之,觀其所長,擇而用之。用之則當信之,切不可因一人毀而棄之,因一朝疑而遠之,需詳審其根源,萬不可輕為臧否,使仕者寒心。誠應遍開州學,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閫有才將,庠序有才士,隴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駔,藪澤有才益。然後,於中,選才拔能,使天下有誌有才者得伸,共創盛業。
聖政維新,朝綱大舉,誠宜廓開雅道,使民聲達於上聽。‘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聖主當使言路大開,兼聽而明,砥礪名節,不私與物,唯善是與,唯德是行,親愛君子,疏斥小人,萬不可矜功自大,棄德輕邦。
平瀾持身愚鈍,駑莽有餘,慎思不足。伏願聖主立淳樸而抑浮華,貴忠良而賤邪佞,絕奢靡而崇儉約,重穀帛而輕珍奇。如此,陛下必當受用寶鼎,傳之萬代,布政天下,眙厥孫謀!”
六爺,願你為一代明君,謀福天下,那平瀾此生也算誌願得償了。
這十天,六爺依然每天都來。快走了,讓我分外珍惜這種溫和平靜的相處。他很累,我知道,為了即行的登基大典,也為了朝廷爭議的我。看著他疲憊中清雋依然的眉眼,我不止一次地細細描摹,用心把他畫在眼中,刻到心上。
八月二十晚,戌正,就在六爺還在安元殿裏議事的時候,‘禦風閣’突起大火,所有人都趕去救火,整個禁宮亂成一團。我跟著一名小侍秘密地轉出宮門,那裏早有一駕馬車,燕巧,正在等我。
跨出宮門時,我不禁回頭抬眼望了望那火光衝天的閣宇。
“平沙落日寂寂,北地兩載,相思無窮已。
寒光朔月時,空憶陳跡。
獨立高崗,望斷烽火,君音我心係。
牽念離離,伴君左,直到狼煙息。
言笑書房曾憶,謀運乾坤,君顏初時。
盟誓處,情動靜湖波漪。征戰東南,軍帳籌計。
心傷桓河相依,水苑情契。
縱別離,心亦深深記。
八荒合一,四宇呈平,普天迎喜。
江山始奉英主神器。
失群雁,忍作秋扇終見棄?
念君懷,未若解蘭舟,再歸去、漱流枕石。”
終於要走了,我在心中低喃,六爺,旻持,此生珍重!
不再遲疑,我快步跑到馬車邊,卻猛地發現趕車人除了張炳,居然還有左梧。
“左梧……”他已是別將之職,為什麼,為什麼還要……
“姑娘,上車吧!左梧始終都以保護姑娘為責。”他堅定地朝我一笑。
我點了下頭,上車,車廂裏,一盞油燈在馬車行進的顛簸中搖晃,明明滅滅。燕巧趴在座位上睡得安靜而恬淡,嘴角輕輕掀起,有種疲累曆盡後終見輕快的舒適滿足與明淨。
舒適滿足與明淨……燕巧,我們這一程,終於脫得了紛爭了。
我與燕巧四處遊蕩了三年,終於在烏州壟縣住了下來。我本有豐財,宣霽又在車中塞了十萬兩。於是這一路,我們也沒算吃什麼苦。買下了一個山頭,收了些流落無依的災民,辟田種茶,植桑養蠶。我還在山上辦了個學堂,延請當地的秀才,收一些孩子來開課。
至於燕巧,她有一個後山頭來侍侯那些奇花異草。我一直不很確定燕巧到底還記不記得我。當日,我告訴她,我叫吳波,她笑得輕快而熟稔,仿佛又回到了蒙乾鎮,久違的笑。我忽然覺得,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現在的我們,其實就是一種遺忘。
如今已是貞平十年了,張炳也成了家,左梧雖還獨身,卻多有良媒上門。
而他,也早已成為晉朝的一國之君了。十年了,但四處放榜尋我的告示卻時時換新,從不見正街頭那布告欄上會有缺損。
十年了呀,當初,他並未說我已死,反而是連著那道表疏與尋人榜一同昭示天下。也之所以,我與燕巧、張炳、左梧一行在頭裏三年一直轉來轉去。直到黃州知縣自稱找到了我,上折奏明準備將那大抵長得像我的女子送入神都,卻又遭革職查辦後,我才安下了心,在烏州壟縣落下腳跟,從此安逸。如今依舊每月換新告示,卻已無人再會找人了。
現在想來,那一場歲月,我與他終是擦肩而過,我猶是我,他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