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父親被舒將軍找回來了。
綠溪知道父親今日去了狩獵林長的家裏，狩獵林長是父親的同袍兄弟，父親是去巡視獵場去了。此刻可以看出他的一身風塵，他的長袍下擺、褲腳粘著一些喇叭花的葉子，羊皮靴的腳尖也磨得發了白色。
綠溪遠遠的就聞到有一股熟悉的汗味兒迎麵撲來，他站起身來，滿懷委屈的看著父親。
父親始終沉著臉，坐在母親的對麵，舒將軍則站在母親身側，繼續念著咒，聲音又輕又快：“……心智不全的孩子不能留在府裏，這會給都司家族蒙羞，帶來不幸，厄運連連，其實應該處死他。反正咱的孩子也不少……”
綠溪呆定定地坐在窗下，聽著自己舅舅的咒語，他好像一隻不會飛的雛鷹蹲在懸崖邊的樹枝上，隨時可能會摔下懸崖，殞命……
大樹村莊裏從來就沒有陽光，終年都是幽暗的綠色，所以他們家寬大的廳堂裏也是幽暗一片的，綠溪已經蹲坐了好久，但是他已感覺不到腿的麻木了，不敢呼吸，世界仿佛靜止了一樣。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聽著那惡意的嘮叨聲，父親低著頭，眉毛皺成愁苦的八字，圓臉上滿是不解、迷惑。
一雙大手握成了拳頭，放在雙膝上，幾個手指慢慢動著，臉色非常難看。
終於他耐心的聽完了王舒逸的嘮叨。
他慢慢扭過頭去，看著自己的長子，對夫人說：“……不然，我打他一頓？好好管教管教？留下吧，他太小啊。”
綠溪看到了父親眼裏的愛撫不舍，他總算有了一點勇氣，低低的叫著：“父親，我不是傻子，我不是……”
這時父親的眼睛瞪圓了，扭過有些肥胖的身軀，大喝“怎麼不是？你就是——不要推脫，快承認。”
綠溪忽然被看到了父親那牛一樣的眼睛裏閃爍出了一抹焦急，綠溪還小，那時他還不懂父親焦急的原因，但是他卻看到了父親眼裏的焦急，所以迷茫的住了口，怯懦自心底升起，不在分辨。
其實父親是想讓他承認自己是個傻子，如果是個真傻子，那樣都司大人就可以找個借口，留下孩子，至少不會引起王家人的關注，生命無虞，隻可惜，綠溪太小，不能理解父親的意圖。
“心智不全的人都不愛承認自己傻，送走吧，都司大人。”舒將軍向都司鞠了鞠躬，一副忠誠的樣子，但眼神語氣卻難掩其奸詐本質。
“他傻……是啊，他是個傻子，所以不能把他送走，作為母親，你怎能放心？他是咱的親骨肉，又那麼小，你怎舍得？”都司大人憤恨的把目光從舒將軍的臉上挪開，祈求的看著夫人。
都司夫人陡的扭過頭去。她一甩頭，弄得頭上的發飾相互撞擊，發出環佩丁玲的聲音，她的瘦肖的雙肩裹在綠袍內，顯得寧靜而冷酷：“不行，如果你再執意不肯，我就去請你的母親大人了。”
“請母親大人？虧你想得出，我母親已經瘋了多久，你還……”都司大人生氣的站起身來，高聲斷喝：“不行，不行——”
都司大人大步向兒子走去，俯身抱起孩子，而綠溪也緊緊地摟住父親的脖子，仍然瑟瑟著。
都司夫人仍然以後背對著都司大人，決絕的叫喊著：“必須送走，沒有商量的餘地。否則，兵馬圍府，廢掉你，另立新都司。”都司夫人的聲音幹脆冷酷。她的身影更加像一尊毫無生命的塑像。
都司大人略胖的身姿抖了一下，傻傻的看著綠溪剛才蹲著的地方，那裏有一架小馬車，是他親手用木塊雕成的，樣子笨拙，但是綠溪很喜歡，現在已經被他玩得很舊了，顏色由亮黃色變成了棕黃色，並且馬的尾巴已經掉了，綠溪自己用蠶絲綁到了上麵。
都司大人慢慢蹲下身去，嘴巴緊緊貼到兒子的臉上，綠溪感覺到了父親呼出來的熱氣，也感覺到了疼痛，是父親的嘴緊緊貼在臉上，擠痛的。
“父親，他們要害你……”綠溪害怕的說。
都司大人抱著兒子的小身體，輕輕晃了晃，示意兒子不要說話，他看著兒子，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都知道了，他還苦笑了一笑。
都司大人明白夫人的話絕不容懷疑，也知道自己的實際力量，跟王家人鬥，就是以卵擊石，整個大樹村莊的權利都在王家人手裏，兵馬武器，以及那些有力一些的樹村項目。
“我很想問問你，你隻愛惜王家的利益，兒子，是你親生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一點都不愛他？”都司大人來到夫人身邊，他的嘴就湊到夫人的耳邊，低低的問。
略遠一些的舒將軍盡量向兩個人伸著脖子，側著耳朵……
都司夫人終於回過頭來，冷笑著：“你母親愛你嗎？”
都司大人一聽這句話，再次抖了一下，母親……
母親和自己的夫人一樣，隻在乎王家的利益，眼裏根本就沒有兒子，而且近幾年，她已經瘋了。都司大人清楚的記得，他的奶奶在晚年的時候也瘋了。他不禁閉上了牛一樣大的眼睛，痛苦地低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王家的女兒都這樣？過了四十歲都要瘋呢？一代代，不愛護自己的親骨肉，而隻在乎……”
都司大人抱著綠溪，繞道夫人另側身邊，哀求著：“他是你親生的呀？你看看他，多麼可愛，難道他不可愛嗎？你告訴我，為什麼？”都司大人輕輕拉著夫人的衣袖，讓她看著綠溪，試圖令她的母愛能夠複蘇。
都司夫人似乎回頭看了綠溪一眼，依然決絕的扭過頭去：“不要問我，你為什麼不去問你的母親？”
“不，你是我的夫人，兒子的母親我自然要問你的。”
“那是因為你的母親瘋了，根本不會回答你什麼問題了，哈哈哈……”都司夫人放浪的大笑起來，忽然起身，如柳的身軀微微晃動起來，那笑聲瘋狂而肆虐，清脆而高亢。
都司大人傻傻的看著夫人，以為她也瘋了，他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了。如果夫人瘋了，自己就要麵臨著被推翻的風險，綠閣老似笑非笑的樣子出現在自己腦海……
他放下孩子，快步追過去，拉著夫人的衣袖膽怯的呼叫著：“夫人，你怎麼了？”
“不要逼我，快照我說的辦，不然我也會真的瘋了。”都司夫人一下子甩開都司的手，喊叫完畢就大步跑了出去，口裏再次發出嘻嘻哈哈的聲音，像笑又像哭：“快送走，今晚我不想看到他。”
都司夫人像一個瘋婦一樣的跑出去了，寬大的袍袖和裙裾被自己帶起的風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