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愜意
以前隻是聽他們胡說,對勞改隊裏這個“比較隱晦”的問題不很在意的,隻知道大家都很壓抑,也都在不斷地釋放,主任的思想管製和體力消耗戰術,隻能萎靡犯人的一部分能量,荷爾蒙的積聚是不能完全有效地遏止的。
我們便通過自我安慰、通過交流一些不好的笑話、以往的經驗來釋放,通過捕捉可遇不可求的藍小姐一類的“泥鰍”來釋放。
至於兔八哥的傳說,我曾經似信非信,這麼多人整天形影不離地紮在一起,想搞點業餘生活簡直不可能吧?後來經曆了喝酒、文身、VCD甚至手機,我的懷疑才開始鬆動——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啊。看了麼?二龍同學又開始展望未來了。
二龍雙手叉腰,望著勞動現場勾畫著藍圖:“過些天讓一大給出幾個管子,鑄個龍頭——要不讓藍破鞋從外麵帶進來也行,咱在工區東牆外麵打眼井,焊個水箱吊起來,夏天來個淋浴!哎呀,好日子不得自己創造嘛!”
廣瀾笑道:“龍哥你又要開始折騰啦。”小老頭兒和老三都在旁邊給足了笑臉,兩副佩服佩服的表情。
二龍笑道:“小河溝,翻不起大浪。”我想二龍不是謙虛自己吧,估計他想表達的意思是:這裏是小河溝,困了他這麼條大魚,想興風作浪都沒有足夠的空間,還鬱悶哪。
二龍抬頭看見我,笑道:“陳威,今年積極啊,還不出來幹活?”
我笑道:“啥積極啊?”
二龍說:“出來不出來吧,不出來我讓老樸把你票兒撤啦?”
我笑著說:“出來了。”轉身穿過流水線,走出去,我知道二龍開我玩笑,可這玩笑還不能不拾。
二龍看我出來了,笑著揮手讓我回去:“去吧去吧,我不跟威威逗。”
廣瀾笑道:“嘿,稀罕啦?你還有個不逗的人?”
“龍哥這是尊重知識分子,看出是真假流*氓啦。”林子笑起來。
我也笑道:“龍哥,可不是我偷懶啊,你不給我勞動機會的。”
二龍說:“陳威是重點保護,誰嫉妒了誰就變成他那樣的我看看?”
小老頭兒一邊跟二龍說:“不叫老師出來,我還給忘了,材料還沒弄完哪。陳威?”
小老頭兒追上我:“跟我上庫房,幫忙整幾個材料。”
“什麼材料啊,你那堆爛帳我可不摻乎啊?”我一邊跟他走一邊說。
小老頭兒說:“好事兒。別老說六哥那是爛帳啊?規矩著哪……”
進了屋,龔小可正一本正經地寫著什麼,麵前放一堆表格。我一眼搭上,是個什麼“證明材料”。
小老頭兒拉把椅子先讓我坐下,笑眯眯道:“上半年的減刑票,你是個積極。”
我心裏一陣歡喜,雖然不出意料,還是歡喜啊。
“票兒呢?票兒什麼樣啊?”
“主任手裏哪,就一張紙片兒,甭惦記,看它幹什麼?先幫我弄這堆材料吧,7月份減刑的,陳威你來侉子跟火頭五的吧。”
小老頭兒給了我幾張罪犯改造事跡證明材料的空表格,又遞過幾份寫在白紙上的事跡簡介,教給我說:“按順序抄,遵守監規的,生產勞動的,思想的,底下證明人一攔寫一個你的簽名,其他寫別人的名字,字跡最好別寫一樣。”
我說:“怎麼?這一年裏減幾次刑啊?好象總放人似的。”
“四次,一季度報一次減刑,有時候錯前有時候錯後,日子沒準兒,左右是四次。”小老頭兒羅裏羅嗦地說著,一邊翻騰桌上一摞資料。
我看了看侉子的先進事跡,遵守監規那一條寫的是他不僅嚴格要求自己,而且勇於和違犯監規監記的犯人做鬥爭,說一次看見某人在用熱得快燒水,立刻製止了他,並及時報告了主任隊長。
最後那個家夥遭到批評,侉子遭到表揚——那個犯人的名字我不熟悉,一問,是個已經開放回家的。
我笑道:“真有這事兒嗎?”
小老頭兒也笑道:“你也太實在了吧?”
我說:“那我減刑的時候,給我編什麼事跡啊?別阻止他人越獄吧?”
“那你就甭操心了,大同小異,按說你們知識分子弄這一套更厲害啊。”
我說:“我不行,弄虛作假這一套還沒來得及練呢。”
“這不叫弄虛作假,這叫形象工程——你說你家裏搞裝修是不是弄虛作假?不是,肯定不是,可這一裝修啊,原來牆麵上那泥點子都藏起來了,沒人說你假,誇你還擔心找不準合適詞兒哪。”小老頭兒窮侃著。
“是是。”我一邊笑一邊抄著侉子的先進事跡。小老頭兒還不住嘴:“這上麵的官兒就是主家,咱就是那搞裝修的,主家給定了方向,咱就可勁拿材料造吧。”
我問:“這次咱一共幾個積極?”
“積極8個,表揚不少。”
我在心裏算了一下,說:“光上麵漂著這些,連趙兵都給了,不夠分吧?”
小石頭給我算:“林子和胖子肯定沒了吧?廣瀾來的時候就剛從獨居出來,這半年也不能給票兒,有個值班的和組長該走了,正常開放,要票浪費,又省兩張,還有那手裏票足夠減了的,就等下撥一報就回家,也不能再給他‘積極’,弄個‘飄揚’票飄著就行了。
這積極票得給用得著票的人頭和門子一分,再拿線上表現真到位的勞動犯補充一下,裝點一下門麵,就齊活啦,下麵幹活的,就拿表揚票打付他們。
門子和人頭也不是都給‘積極’,主任那裏得算計啊,誰能什麼時候減刑,幾張票最合算,得全局統籌,給少了給多了都不行——這是他們當官兒的要操心的,咱不管那個,讓給誰整材料就整唄。”
我笑道:“要讓我算這個帳還真算不過來。”
“這都是經驗,來幾次或者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小老頭兒說。
我和龔小可都笑了,不思進取地推辭道:“這經驗還是不要好。”
我邊寫邊隨意地問:“小石頭咋樣?肯定積極了吧。聽說是監獄長或者大黃的門子呢,怎麼不給他安排個局級?”
“哎呦陳威——”小老頭兒不屑地拉著長音兒:“就那個現眼玩意,誰願意給他賣力氣?”
“他誰門子呀?沒聽念叨過呢,也沒看找過誰。”
小老頭兒神秘地說:“大黃的正根兒,托付給老耿了,老耿不敢怠慢啊,往下麵扒拉吧,先是三中,呆不下去了,又踢咱這裏來了,怎樣?混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事兒啊,我也是聽龍哥他們嘴上拉拉的幾句,主任好象不讓往外講,說誰都嫌他丟臉。”
我笑道:“這幹不好工作又什麼丟臉的?新鮮!”
小老頭兒咯咯一笑:“你問小可吧,他們是老三中一堆過來的。”
龔小可詭秘地一笑:“可能是嫌他案情不好吧。”
“傷害,報複傷害有什麼丟人的?更離奇啦。”我心裏笑得不行,嘴上裝糊塗。
“誰說他傷害進來的?這你都不知道?”
我一聳眉:“哦,是這樣啊,那也不至於多丟人啊,在外麵丟人,在咱這裏還丟人?小兒科嘛。”其實我早聽老三說過,前些天小石頭告訴我是“傷害”的時候,我就有些懷疑,經龔小可再一證實,就更覺得小石頭是個一屁倆謊的東西了。
同著另一個人的麵兒,小老頭兒和龔小可都留著半拉心眼,誰也不對我講“兔子”的底細,一個老謀深算,一個小鬼精靈,不知道他們在庫房裏,會成為黃金搭檔還是生死冤家。
聊著,我已經把手底下的幾份材料搞定,小老頭兒拿過去審了一遍,辦公室主任似的。
我笑著說:“六哥,你開放前,可得把我小可弟弟帶出師啊?”
小老頭兒愛惜地看著龔小可:“小可行,挺聰明的,庫房這點活,一學就會。”
我想起他以前一直對我唱的“不是一般腦袋幹的了庫管”的論調,不覺又笑起來:“你可別把小可帶不出師,在帶出事來。”
“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我是毫無保留,不象老三。”小老頭兒笑道。
龔小可不屑地說:“老三那沒良心的人老怕我奪他飯碗呢。”
小老頭兒說:“檢驗那點活,傻柱子都能幹,老三還當是高科技哪!老三這個人,除了溜須拍馬,拉攏人心,沒別的本事。”
我笑道:“這叫各走一精,林子說的好啊,隻要不擋別人道兒,誰愛咋走咋走,不都是混刑期嗎?”我是懶得在這裏跟他們討論老三,他們的話我不會跟老三去傳,我的話呢?也許會讓誰拿槍使喚著,去對付老三呢,那時候,我也裏外不是人了。
臨走的時候,小老頭兒囑咐我千萬不能把“票兒”的消息透露出去,說是關乎人心大局。
其實宮景是故弄玄虛了,沒幾天時間,獎勵票的分配方案就讓犯人們了解了一個大概,沒有什麼波瀾,有些人罵幾句閑街也很正常,不滿分子總是要存在的。大多數人的態度是接受現實。
而且表揚票的分配也基本合理,幹活多的得票,幹活少的拉倒,沒有太大爭議。至於“積極分子”票,一般“群眾犯”本來也沒有熱心覬覦嘛,呆得時間長了,大家都已經能夠順從這裏的慣性,知道什麼是自己不可以去追求的。
特權,特權在很多時候是堅不可摧的。努力教導自己去承認一些現實的東西,是非常必要和明智的,反抗是悲劇的根源。
關於這一點,犯人們的看法很野蠻,並且很通俗很自嘲:有轍你想去!不服你就跳出來!
沒有人跳出來,也沒有人有轍。敢跳出來的不是住院呢就是已經混起來了,真有轍的也不至於到兩手空空再想。
剩下的隻有忍耐,忍耐多了,就感覺不出壓抑,象物種的自然進化一樣,麵對種種的“不公平”,人們是會逐漸適應逐漸麻木的,麻木的結果就是感覺目前的一切很正常,正常得可以熟視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