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誌壯事件
一個禮拜以後,來了批新原料,花線果然是兩頭飛毛兒的,需要燒一下,用手撮成尖狀才好縫活兒。各條戰線上手最慢的人,都被扒拉下來燒花線,灰網組的柱子和門三太也被清除了。棍兒也蠢蠢欲動,被林子罵住。
林子宣布,由我兼管燒花線的那幫人,一共不過5人,轉天廣瀾也加入進去,還開我的玩笑:“老師現在你是我領導啦,多照顧啊。”
同時,我的定量被減少了50套,也就是說,每天可以比以前少幹將近5個小時。誰都明白這個變動是怎麼回事,都不點破罷了。
在灰網幹得挺好的龔小可被分到下一道工序了,而且,樸主任專門囑咐道:“盡快掌握啊,每道工序都得掌握。”龔小可欣然領命,我有些費解,但猜得出這裏麵肯定有文章。
而且——據說是小石頭的主意——生產線上的勞動量又做了新的調節。每組在保持定量的基礎上,先幹完的鼓勵繼續幹、多多幹,組長每周都要把個人的勞動成績報給庫房。
由小老頭兒交小石頭向樸主任彙報,按他們的說法,這個成績將直接和改造積分掛鉤,將來,比別人多幹出來的部分就會堂皇地反饋成減刑票。
一些人的積極性還真被調動起來了,灰網組裏,邵林第一個衝到前麵,要求我給他領新活兒去。
何永一邊穿網子一邊打擊他們:“悠著點不成嗎?想把我們拉拉死?”
棍兒在下麵陰陽怪氣地潑冷水:“想靠幹活減刑啊,累死你——我就是樣板兒——得一把票管什麼,不給你報卷!”
邵林倔倔地說:“我願意幹,誰又沒攔你。”
何永推理道:“傻子玩意。”
“你才是傻子哪!”邵林現在底氣很足的樣子。
“行,我傻行啦吧,讓你們大夥說還不成嗎?”何永嘲笑著說:“最後誰舒服還不一定哪!我就知道誰少幹活誰牛,沒聽說從勞改隊裏出去的,有誰吹牛說自己比別人多幹多少活兒來著。”
廣瀾在旁邊燒花線的攤位上坐著,笑道:“何永你又嘴欠了,記吃不記打?”
“打?打了盆兒我有罐兒。哥哥你還不知道我?”
“你呀?我太知道你了——”廣瀾調戲地笑著,似乎不屑。
何永並不在意,反而跟廣瀾道:“廣瀾哥,你是漂起來啦,小不言地也拉兄弟一把兒?怎麼說咱也一戰壕裏出來的呀。”
廣瀾一仰下巴道:“你他媽太花,不實道,看你對門兒那大哥,人家多穩重。”
何永抬一下頭,衝埋頭幹活的劉大暢笑道:“我還一枝花兒哪,能跟一傻老爺們比?”
劉大暢抬了下眼皮,笑一笑,沒說話。
“大哥,大哥貴姓?”廣瀾問。
劉大暢側頭說:“免貴,劉。”
“幾年啊?”
“六個,過半兒了。”
“聽口音,西區邊上的?”
“對。”
“西區有幾個混的,熟嗎?”
“……年輕的都不認識了,光知道個三虎,我就是為他進來的。”劉大暢猶豫了一下答道。
廣瀾興致大增,搬凳子坐過來,繼續熟了道:“怎麼樣?”
“我剛從西北回來,三虎領人在我門口一飯館鬧事,那老板是老實人,我進去這些年人家跟那幫老鄰居沒少照顧我老娘,我能不去管管嗎?結果裏麵也有個西北剛回來的,當時把事說開了,飯錢也結了……”
“回頭三虎還是黑上你了,肯定的——我太了解這雞巴人啦!”
劉大暢似乎對鄧廣瀾認識三虎不很在意,隻隨便搭和著:“跟你朋友哦?”
“朋友。嘿嘿,道兒上的除了對立麵都是朋友,見麵說話,沒共過事,光聽說那家夥不吃虧,小肚雞腸,小時候誰搶他半拉窩頭他都給人家記幾十年……後來他找你碴了吧?”
“騙我到外麵喝酒,想辦我,我一看勢頭不對,就先動手了——我防著呢,早帶了刀子。”劉大暢說完,又穿起網子來。
廣瀾衝何永笑道:“看了嗎,大西北回來的,前輩啊,放你身上,你還穩得住神兒在這裏幹活?早從天花板躥出去啦。”
周攜笑道:“打上去的吧?”
“我挨打你特舒服是吧?你媽個斜眼兒的!”何永笑罵起來。
劉大暢對廣瀾歎道:“大西北一去15年,性子都磨沒了,歲數也到了,折騰不動啦。”
“83年嚴打,耽誤了一代人啊,多少有前途的前輩,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廣瀾說得無比沉痛,何永“霍霍”地笑起來。
小石頭溜過來,在跟前晃蕩一圈,默默走開了。廣瀾識趣地笑道:“不耽誤你們幹活,老劉,得空兒咱再聊。”
何永看著小石頭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傻一玩意”,慫恿廣瀾繼續聊。廣瀾笑道:“不打勤不打懶,打的是你不長眼,我想折騰也不從‘把閑兒’上開始,要玩就直接玩高檔次,嗬嗬,往後有你學習的機會。”
廣瀾剛坐回去一小會兒,外麵突然一通大亂,門口的小傑先扒了一下頭,立刻就叫一聲跑了出去,廣瀾也蹦起來,拉開窗戶往外看,一股凜冽的寒流鑽了進來,我打了一個冷戰。
“哎喲喂——上去啦哎!”廣瀾一叫,何永早按耐不住,也起身擠了過去,跟著大喊:“精彩,去他丫丫的精彩哎——爬大煙囪頂上去啦!”
靠窗的人都站起來看,裏麵的人也騷動起來,幾個老犯放下活兒,跑到工區門口去了。我也鑽到窗戶口,順著大煙囪往上一看,一個犯人正在上麵立著,看不清麵目,人隻有猴子般大小,正抱著筷子般細的避雷針,矗立在高寒的天空裏。
林子和二龍被驚動得從庫房裏出來。
“幹啥玩意哪!?”
何永回頭興奮地彙報:“有人上大煙囪啦林哥!”
“都回去幹活,幹活!”林子一邊叫著,一邊跟二龍緊走幾步,看熱鬧去了。他們一去,工區裏立刻放了羊,好多人聚到窗口,也不嫌冷了。一大那邊,也湧出來不少犯人。
耿大隊、楊大隊和樓裏的管教也都出來啦,一個個表情嚴肅,仰頭望著上麵的“小猴子”。我眼神一錯,看見毛毛正從辦公樓的窗口往外探著頭,眯著眼朝上望。
“跳啊——”何永翹著脖子,衝空中大聲鼓勵著。
耿大隊的手往這裏一指,郎隊立刻罵著跑了過來,廣瀾一拉何永:“你丫丫的找死呀!”
看郎隊進來,我們趕緊坐回座位,不少人看著有些緊張的何永樂。
“你丫丫的,誰?!”郎隊咆哮著。
廣瀾伸腳一踹何永:“過去吧——發昏當得了死?沒病找病!”
何永蔫蔫地走到郎隊跟前,郎隊輪圓胳膊就是一個大嘴巴:“活膩了是吧!”
這時,外麵傳來手提喇叭的叫聲:“候誌壯——候誌壯——我是楊瀾!請你冷靜!冷靜——”是一大楊大隊長的聲音。
“候誌壯?是候誌壯哎!”我望著周攜叫道。
“看不出來啊,還有這一手兒。”周攜迷惘了一下。
“候誌壯!你的信我已經看啦——我們已經——派車——接你父親去啦!你的申訴!正在審查——很快會有結果!希望你耐心!冷靜——”楊大隊喊得聲嘶力竭。
郎隊罵了一通何永,走了。何永怪笑著跑回來,被廣瀾罵了句“神經”。我們又趴到窗口去。
楊大隊舉起了喇叭:“候誌壯——別幹傻事!你的父親——就快到啦!好!監獄長來啦!監獄長要和你講話——你聽到了嗎!候誌壯!?”
我們這才看到,不僅監獄長,連獄政科的黃,教育科的白也到了,還有幾個嚴肅的麵孔,一架雲梯正從遠處挺進過來。
監獄長接過喇叭,一手叉腰,衝天空喊道:“你聽著——我是監獄長!現在!我要求你——冷靜!再冷靜!不要衝動——”然後和楊大隊說了句什麼,又接著喊:“候誌壯!
你的家人馬上就到!你還年輕!不要拿生命打賭!要相信我們!相信法律!你有什麼要求,可以談!現在——請你配合我——先下來!先下來!”
雲梯在煙囪邊昂揚了幾下,慚愧地退走了,煙囪太高。
候誌壯的身子矮了一下,騎在了煙囪口上,兄弟站累了。或者真要打持久戰吧。
候誌壯一坐下去,下麵的氣氛仿佛也輕鬆了一些,管教們開始意識到什麼,緊著往工區裏轟犯人,林子他們也給趕了回來。我們都怏怏地坐下,有些心不在焉地幹起活兒來。
快吃晚飯了,外麵的喇叭又響了起來,這次是一個顫抖的聲音:“誌壯——誌壯!我是爹呀——聽得見嗎?”
我們都停下來,支棱起耳朵來,廣瀾和小傑都跑到窗戶前麵去看。
“誌壯——別幹傻事啊!你媽都急死啦!快下來!從梯子下來啊——小心啊!動啊——你個混蛋!還不動!?——下來我打死你!”工區裏浮起一片笑聲。
外麵的聲音馬上又換成監獄長的了:“候誌壯!聽說你是個孝子!你忍心這樣嗎?你的老父親!老母親為你急成這樣!我向你保證——隻要你下來,我們不會給你任何處分!而且——積極幫你申訴!請你相信我們,如果你真的冤枉!
我們一定會給你平反!現在,你的老父親在這裏看著你——等著你——請你冷靜下來,小心地下來!”
“朝前走,不要往兩邊看……”何永晃著網子興奮地說著。
廣瀾從窗口一回頭,鼓勵他:“上這兒喊來。”
何永“嗬嗬”一笑,縮著脖子道:“嚇死我啊,我好怕怕耶。”小傑聽這話耳熟,不禁回頭白了他一眼,何永握拳伸出中指,衝他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
外麵突然一片歡呼:“下來啦,下來啦!啊,好啦好啦!”
“沒勁。”何永沮喪地嘟囔著,趕緊穿起網子來,我為候誌壯長出了一口氣的工夫,小石頭和廣瀾也離開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