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搭夥

第460章 搭夥

曹雪芹師傅說:事事洞明皆學問。這話就象一泡尿,放之四海而皆準。勞改隊裏的事兒,學問也是大了去了,單說搭夥計吃飯這一項,那裏麵潛藏的道理,就夠一般人琢磨半學期的。

勞改隊裏,搭夥吃飯相當普遍,炊廠的飯車一到,少則一二共同一起的狗友,多則五六七八臭味相投的狐朋,就會聚到一堆兒,或竊竊私語,或吆五喝六,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66條”監規裏明確規定:不準夥吃夥喝,互相串換食品。”

這是非常不人性化的一條,虛偽得沒有任何執行的可能。大家湊在一起吃喝,在精神上可以起到淡化孤獨的作用,在物質上就是要互通有無,利益均沾,在可能的範圍內豐富自己的腸胃消化對象。但這都是相當表麵化的東西,學問在腸胃之外。

關鍵是和什麼人搭夥的問題。搭夥的普遍原則是實力相當,經濟上要基本持平,幾個人的層次也要相當,人頭找人頭,菜鳥找菜鳥,沒有亂撞槽子的。接見前,“一夥”的人就計劃好了,這個月誰買什麼誰買什麼,最後把東西一歸堆,品種齊全,有福同享皆大歡喜。

我開始跟周攜搭夥,就屬於沒學問的亂彈琴,兩個人的“經濟水平”和“理想誌趣”大相徑庭,要不是後來周攜明事,見好就撤了,算給我一台階,不然將來弄得肯定別扭,除非我下定決心拿家裏錢多養一勞改犯,不過那感覺怎麼也沒法跟救助一失學兒童比。

其實,“養人”的搭夥形式也是有的,但兩個人的關係先天就注定不平等,吃人家的那位就成了奴隸,每天打飯刷盆是份內必須的,出資方偶爾碰上什麼事了,旁邊那位也必須第一個飛起來助威,就算被人打得滿工區的找槽牙,也不能後退,誰讓您讒呢。

人在那個環境裏,就不值錢了,就不好了了,這些人呢,一般都是家裏不來接見沒有“經濟來源”的窮人、多次犯、外地犯。

還有一種搭夥是基於利益交換的初衷,一個或幾個有錢的人類,為了過上光明生活,搭台唱戲養一兩個大哥,明來明往地搞權錢交易,不象社會上那些有錢人和官僚,弄個交易整得跟幹什麼事似的陰暗,犯人和犯人之間,暗箱交易很少見。

大家都把事情撂在台麵上,小弟屁顛屁顛的給大哥上條好煙,這個月的勞作就可以少分你點,或者少刁難你幾下,讓你舒坦舒坦。別人看著隻能放蔫屁生蔫氣,弄大點響動出來看看?

勞改隊裏吃獨食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根本不接見的,就是依靠救濟的一條路兒,再有就是性格孤僻,有自閉自戀傾向的主兒,屬於種種“怪鳥”之一的。這兩種人很沒前途,隻能老老實實接受改造,改造你還不夠,犯人還要更深刻地改造你,改造到你的神經末梢。

他們是真正的孤獨者,幾乎一直淪陷在無助的深淵裏,如果幹活賣力,心靈又手巧,能趕上大家的進度還好受些,否則會“死”得很難看。所以投入到一個哪怕隻有兩人的小團夥裏,也會讓人有一種找到組織的安全感,受了氣,背後也有個安慰的。

細說這搭夥混槽子的學問,可以開一個專門的心理課程講座,從形式上可以分鬆散型、緊密型和機動型,從目的上可以分平等互惠型和利益交換型,從結果上看似乎又經常存在皆大歡喜和砸鍋散夥兩種喜劇形式,不一而足,各含奧妙。

總之看似平靜詳和,其實心機綿密,禍心蠢動,每一夥裏麵,常常也會出現錢和人不和、同吃不同心的局麵,一一盡述,深恐難為。

回過頭來說我自己,在重新搭夥開飯這個事上,走了腦筋了。說走腦筋,隻是說把這事當個事來認真對待了。

眼前的幾個新收,不用細想,就隻有趙兵和霍來清可以考慮了,其他幾個人,我跟誰一湊乎準砸了自己的“牌子”,將來必定讓他們把我拖累成怪鳥。霍來清先被槍斃了,我怎麼能夠胸懷寬廣到可以容納他那種人?

趙兵家裏不能常來接見,小孩也文氣利落,不招慌不惹事的,讓人看著塌實。趙兵上次買的東西沒幾天就包圓了,現在又孤零零地吃起了牢食,霍來清真的絲毫階級感情都沒有,光顧自己抱根火腿,啃驢鞭似的消受,倒是華子、二龍他們的剩菜,經常讓趙兵打個牙祭。

稍一考慮,我把目標鎖定在趙兵身上。

關鍵在於,趙兵是華子、二龍的“小勞作”。

事情進展得和想象的一般順利,我先在吃飯時分些菜給趙兵,他很樂意接受,並且感激之情也表現得真誠,一來二去,我就說:“以後跟我一塊吃吧。”就這樣,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夥”。

在工區吃飯,林子從我們身邊走過,笑道:“喝,兵兵傍上威威啦?”趙兵憨厚而單純地看著林子笑,我想說句什麼,又咽了回去,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也隻衝林子笑笑。

林子走去幾步,突然又折回來:“陳威你還有扣肉罐頭沒?”

“有啊,手底下就有。”我從塑料兜裏掏出一個扣肉罐頭遞過去。

林子說:“本來都放棄了,想吃扣肉燴白菜,從你這一過,癮又上來了。大姑娘啊,知道什麼嗎?”我笑。

“你是警察,知道也裝不知道,簡直是假正經,趙兵曉得不?”

“扣肉啊。”趙兵笑嘻嘻道。

林子笑道:“小孩剛來幾天就學壞了,華子教的吧?”

趙兵謙虛地說:“不是,從外麵我就知道。”

林子恍然大悟的樣子:“壞笑一下,哦,忘了你是幹嘛進來的了,出去以後跟華哥幹啊,華哥老婆更靚。”旁邊聽到的都笑起來。

趙兵還真是對老板娘幹那事進來的,太詳細的情況還沒有掌握,隻是聽華子他們拿他找樂時候零碎帶出來一些信息,知道趙兵的老板是他陝西老鄉,還是他一個轉彎表哥,後來這小子趁老板不在,把表嫂給破壞了,5年,先在少管所呆了兩年,才轉過監獄來。

所以也有人喊他“少管”。

林子一邊招呼他的跟班兒水建寶去庫房熱菜,一邊對我說:“罐頭晚上還你啊。”

我趕緊說不用。

林子沒說話,晃蕩著奔二龍他們那邊去了。

正吃著,一個小老頭突然湊到我們邊上,笑眯眯地問我:“警察好啊你以前真是警察啊?”

“啊。”我一看,這就是他們說過的那個“日本人兒”,此翁幹瘦如木乃伊,眼睛倒活得發賊,不過看不出有日本血統的痕跡,可能我對此沒有研究。

“日本人兒”說:“警察多好,很多職業中我就尊敬警察了。”

“哦。”我一邊往嘴裏塞飯,一邊應付他。雖然我和趙兵現在吃飯的時候可以離開新收區,到老犯的案子上占個角,偶爾和老犯打個招呼什麼的,華子也不多言,但這個老頭冒冷子鑽過來搭訕,又是個菜鳥一級的家夥,還是少跟他套乎的好。

趙兵因為華子的關係,跟他們比較開放,就問:“你不在那邊吃飯,跟新收搭和,讓林哥看見又是事。”

“日本人兒”笑道:“我看見有學問的就羨慕,林哥是好人,華哥和龍哥都不錯,兵兵這樣的小孩,簡直人見人愛。”一邊說,老頭一邊站起來:“你們吃吧,等過了新收,我再跟您請教。”說著,端著一盆底素燴白菜幫子走了。

我說:“這小人兒腦積水吧。”

趙兵一邊往饅頭裏抹著腐乳,一邊不屑地說:“切,他就是想討好咱們,讓咱們給他傳話,說他在下麵淨說林哥他們好話得啦。”

趙兵話一出口,我暗暗有些吃驚:這小家夥心機也不淺啊。